暗算（三）

海兰这般吩咐了，齐鲁自然遵从，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仪贵人的身子越发臃肿，孕中也多有不适。

对此，海兰冷眼旁观，只作不知，倒是如懿颇有不忍，时常去探望慰问。

五月的一个雨夜里，仪贵人毫无预兆地早产了。

彼时如懿已经熄灯睡下，突然一个宫女拍门求见，跪喊道：“娴妃娘娘，我们主儿胎气发作，疼晕过去了，宫里都乱成了一锅粥，秀答应又是个不能主事的，请您去看看罢！”

如懿闻声一惊，即刻起身更衣，冒雨前往景阳宫。

夜蛰寂寂，风雨萧瑟，檐下几盏宫灯被风吹得不住转圈，烛火明灭不定，在青石砖上落下飘忽摇曳、时短时长的幽影，越发衬出一种昏暗的诡异氛围。

因事发突然，且两宫距离不远，如懿并未传轿，执伞快步走在甬道上，风雨声中隐约夹杂着远处景阳宫内传出的凄厉叫声，令人闻之怛然。

如懿听得心慌，也顾不上雨水飘斜而落打湿衣衫，加快脚步往景阳宫赶去。

才入宫门，却见院内乱哄哄的一片，不断有宫人端着热水和绸巾从正殿进出。

秀答应在廊下不安地徘徊走动，见到如懿来了顿时如同见了救星般，扑上前急道：“娴妃娘娘，您可来了！入夜后仪贵人突然不知怎的动了胎气，太医们又都还没来，这可怎么是好呀！”

如懿定下心神，安抚她道：“你先别急，本宫已经着人去请太医，里头自有接生嬷嬷们照应。”她转首看一旁的太监，问道，“养心殿那边遣人去请了吗？”

那太监抹着脸上的雨水，神情亦是十分焦虑不安：“回娘娘话，已经遣人去请了。”

“养心殿离景阳宫远些，脚程慢些也是有的。”如懿听了便“哦”一声，向秀答应道，“你先回自己殿里歇着罢，本宫去看看仪贵人。”

如懿收了伞往殿内走去，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和雨天特有的潮湿黏腻的霉味混在一起，扑入鼻时让她有一瞬间的反胃。

接生嬷嬷们七嘴八舌地吵嚷着，女人凄厉而尖利的呻吟声，宫女们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交织成一幅充满了绝望和痛苦的地狱画面，令人窒息。

如懿扶着阿箬的手慢慢踱入内间，走到距离仪贵人所躺的床约一尺远的地方便停住了脚步，隔着一层帘帐扬声向内问道：“仪贵人的情况如何？可生了么？”

环心慌里慌张地跑出来，欠身道：“回娴妃娘娘的话，我们主儿胎气才发作，只怕还得一会儿生，请娘娘先移步到明间稍待片刻。”

如懿只好退到外间去，刚在软榻上坐下，便见三个湿淋淋的人儿匆匆赶到，正是齐鲁和赵许二位太医，慌手慌脚地朝如懿鞠了一礼：“给娴妃娘娘请安。”

“先别急着行礼了，快去看看仪贵人罢。”如懿摆手示意他们进去。

“是。”三人答应一声，也顾不得身上湿漉漉的，又赶着进去看顾仪贵人了。

不多时，皇帝也到了。

皇帝显然也是夜里睡下了又匆忙赶来，一身海蓝色金字团福便服，腰间仅系一条明黄带，并无其他装饰。他大步跨入殿内，神情亦如他的装束一般仓促，上前扶起如懿道：“快起来罢，仪贵人怎么样了？”

“皇上别着急，里头有太医和嬷嬷们呢，仪贵人肯定很快就会平安生产的。”如懿挽着他的手臂坐下，轻声道。

“那就好，朕适才一听仪贵人早产的消息便觉心里慌得很，紧赶着过来了。”皇帝侧耳听了一阵内间传来的叫声，又是担忧又是焦虑，“怎么还没生下来？”

“许是胎气发作得久，皇上别担心，再等等罢。”如懿安慰道。

皇帝冷冷扫视殿内束手侍立的宫人们，迁怒道：“仪贵人的胎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早产，定是你们没有用心伺候！”

宫人们连忙惶恐不安地跪了一地，齐声告罪求饶。只有环心大着胆子回话道：“皇上恕罪，今儿晚膳后小主喝了安胎药便睡下了，谁知不久后小主便嚷着肚子疼，奴婢们也实在不知究竟为何会如此啊。”

皇帝大怒，正要再斥责他们两句，突然内间女人爆发出尾调凄厉绵长的一声痛呼，旋即戛然而止，寝殿内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安静。

三个太医神色张皇，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俯身不住叩首：“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帝一惊，站起身，当下也慌了神：“怎么了，是不是龙胎有什么不好？”

齐鲁用力一磕头，磕磕巴巴道：“皇上节哀、皇上节哀，仪贵人……仪贵人她诞下的是个死胎！”

皇帝如同遭了闷头一棍，双腿一软跌回座位，张着发白的唇喃喃道：“不……怎么会这样……”不可置信和悲伤过后，他怒视脚下三人，厉声道：“仪贵人怎么会诞下死胎？是不是你们接生不利，一群无用的饭桶！”

“皇上明鉴，仪贵人的胎生下来就是死的，臣等实在是无能为力啊！”三个太医齐齐趴在地上哀嚎求饶不已。

这时有接生嬷嬷颤抖着手端上一个乌木盘，惊恐不安地跪下道：“请皇上旨意，如何处置。”

皇帝伸出手想要揭开那一层被鲜血晕染了的白布，却在即将触到白布一角的瞬间僵住，久久停滞在半空中，未曾有下一步的动作。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似无数条铁鞭肆意抽打着地面，溅起半人高的水花，茫茫天地间入耳皆是激越水声，听得久了，会有一种仿佛人也沉入了水底的错觉。

幽蓝深远的天际远远传来“轰”一声“轰”一声的闷雷，沉沉入耳，是压在心头的窒闷和抑塞。而伴随着雷声响起的是一阵带着冷雨气息的劲风，来势汹汹地从半开的步步锦支摘窗中灌入，替皇帝做了他未敢做完的动作，掀开了那层残酷的事实。

白布之下，是已经死亡的生命，血肉模糊一团，青黑发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