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二）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紫禁城中遍开姹紫嫣红，兰叶葳蕤。时至四月，这日如懿惦记着仪贵人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着小厨房做了几样花糕甜点亲自送去景阳宫问候。

到景阳宫时，太医们正在为仪贵人请平安脉。她见了如懿来忙要支撑着笨重的身子起来行礼，被如懿一把按下，温和道：“妹妹身子重，快别闹这些虚文了。”

仪贵人扶着滚圆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坐回软椅，动作间无限珍重爱怜，赧然道：“谢娴妃娘娘体谅，恕嫔妾无礼。”

“什么无礼不无礼的，都这么大月份了，妹妹也忒小心了。”如懿和海兰在一边的黄梨木椅上坐下，命惢心将五角红纹食盒中的点心一盘盘端出，“闲来无事让小厨房做了水仙白玉酥和什锦柳絮香糕，拿过来给妹妹尝尝鲜。”

仪贵人望着两盘精致的点心咽了咽口水，正要伸手去拿却被身边侍女环心阻止道：“主儿，您嘴里还发着溃疡呢，少吃些甜的罢。”

“妹妹嘴里长了溃疡？”如懿脸色微变，忙看向一旁的齐鲁，“这是怎么回事？”

齐鲁刚请过脉，正自拈须出神，被如懿一唤，方回过神赔笑道：“贵人孕中体热，加之喜食鱼虾与热锅等发物，以致内火旺盛、口腔溃烂，也不算大问题，少用辛辣刺激的食物即可。”

环心有些担忧，又问：“齐太医，我们主儿最近不知怎的，胃口好得吓人，一天要吃好几顿，顿顿不离鸡鸭鱼肉，奴婢劝都劝不了，您再仔细看看，没问题罢？”

“贵人身怀龙胎，一个人自然要吃两个人的饭，饭量见长也属情理之中，姑娘不必过于担心。”齐鲁笑着宽慰道。

仪贵人微微红了脸道：“前些日子还有些恶心呕吐，吃不下饭，为了腹中孩子才勉强进些。近来不知怎的，许是临近生产的日子，倒格外有胃口，又听太医说多食鱼虾可以使胎儿康健聪颖，故而多进食了些。”

如懿掩下心里异样的情绪，含笑道：“怪道几日不见，你身子又重了些。”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不容忽视的肚腹上，笑容微微有些凝滞，“肚子似乎又大了好些，看着倒像是八九月的样子。”

海兰看着她大得不寻常的肚腹，霎时被勾起了某种不愉快的回忆，眼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冷冽寒光，旋即掩饰不见，淡淡道：“贵人妹妹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多多进补自然是好，却也得适可而止，胎儿太大只怕到生产之日要吃苦呢。”

齐鲁连忙附和道：“海贵人说得是，小主不可过于进补，要多散步多消食，才能保证顺利生产。”

“多谢贵人姐姐和太医提点，贵人姐姐到底见识广，倒比嫔妾这个怀了身子的知道的还要多。”仪贵人抬眸望着海兰，目光充满崇拜和感激。

海兰拨了拨耳边的银流苏玉叶耳坠，神情略微不自然：“没什么，我也不过听宫里的老嬷嬷说的，多嘴一句而已。”

如是闲聊片刻，二人便告辞了。

海兰步出殿阁时脚步缓了缓，故意咳嗽了两声，似乎无意间转首望了一眼，正巧与齐鲁的目光对上，她心中一定，转身大步离去，再不回顾。

果然，海兰回至延禧宫不久，齐鲁便自动找上了门。

“小主，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言不当言……”齐鲁立于殿中，拱手迟疑道。

海兰坐于榻上，轻挽罗袖，往紫檀小几上的芙蓉翠叶白玉炉里添了一匙香料，漫声道：“你是太医院院判，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其实此事微臣也无十分把握……”齐鲁还是十分犹豫，踌躇道，“只是适才微臣为仪贵人请脉，仿佛有些不对劲。”

“有什么你说就是。”海兰执着炉盖在炉沿上磕了两下，玉质相触清音“叮”一声响起，语气微微带上了些许不耐。

“仪贵人怀胎七月，按说胎像应当稳固，滑脉圆润有力，然而微臣却观其脉象虚浮无力，隐有盗滑之迹。此外从口角溃烂，面色发紫、气燥体热等等迹象来看，仪贵人似乎误食了什么不妥的……东西，导致体内邪变。”齐鲁神色凝重，严肃道，“更严重的是，微臣适才回太医院查看脉案和药方，发现微臣和其他几个太医开的安胎药不知被谁加了几味开胃的药材，仪贵人胃口大开，迅速发胖或许与此有关。”

“体内邪变？怎么个邪变法？”海兰微蹙蛾眉，抬眸晲他一眼，“齐太医说话可要慎重。”

“这个嘛……微臣目前也不甚确定……”齐鲁支吾着，在接受到海兰一记凌厉眼刀后再也不敢吞吐，即刻全盘托出，“不过根据微臣观察，仪贵人的症状像是中毒，只不过毒性微缓渗透，不易察觉。”

“哦，是吗。”海兰听闻后并无太大的反应，停顿半晌，淡道，“好，我知道了。”

齐鲁眼皮一跳，不自觉抬首去窥探她的面色，小心翼翼道：“小主，您看这事怎么办……”

香炉中缓缓升起朦胧轻烟，将她的面庞和神情掩得模糊不清。海兰轻启朱唇，口中吐息吹乱一瞬微渺香烟，与此同时，眉宇间那丝淡淡的悲悯也随之散去。

“皇上命你们替仪贵人安胎，你们替她安胎就是，旁的不必理会，便真有什么，查出来也不干你们的事。”顿一顿，她语气加重，带了些许警示意味，“既然别的太医都未曾察觉，齐太医最好也不要自恃医术高明，就胡言乱语，安守本分、随波逐流总好过特立独行、风摧木秀，齐太医说是吗？”

齐鲁抹了把冷汗，喏喏道：“是……小主说的是，微臣受教。”

他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海兰斜他一眼，道：“还有什么，说。”

“仪贵人这事，不会是您……”齐鲁欲要开口试探，抬眼触到她冰冷的眼神，吓得连忙把话咽了回去，摆手道，“小主息怒，微臣不敢质疑小主，只是此事若是小主的意思，那微臣自然会为小主暗中遮掩。”

“你不用遮掩什么，这事与我无关。”海兰收回目光，冷嗤一声，“齐太医尽管放心，有用的到你的地方，我自会提前知会你，至于其他，你自己看着办罢。”

齐鲁唯唯诺诺地低首，似乎对她颇为畏惧。

海兰见状便和缓了语气，温言道：“说来还未恭喜齐太医女儿出嫁，不知齐太医对我送去的贺礼可还满意？”

提起这个，齐鲁额上一阵冒汗，原本只说给十两黄金，海兰却足足送来五十两黄金，那一箱沉甸甸的金子，哪里是贿赂，分明是要买他一家的命。想到这里，齐鲁心中的畏惧更深，然而更多的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勇气和决心，他俯身一拜，咬牙坚定道：“微臣感念小主隆恩，必当为小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齐太医的忠心我明白，自然不会让你去死。有我在，你只消好好当你的太医院院判，继续为皇上和太后效忠就是。”海兰细嗅檀香，浅笑盈盈，“其实我也不想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借你的耳目明哲保身，不至于被他人暗害，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