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悲（四）

寒梅水仙开尽，这一冬便过去了。

新的一年里，后宫逐渐形成一个诡异却还算平和的定局，安稳地过了下去。

立春后永琏开蒙上尚书房，琅嬅只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别的事一概不管，连嫔妃们的晨昏定省都免了。皇帝虽然冷落了长春宫，但见永琏上进用功，心里也是欣慰，每隔两三日必要抽查过问，除此之外便只顾着蕊姬和琦莹。

如懿和晞月共掌六宫事宜，来往逐渐频繁起来，更因心底那一层秘而不宣的缘故，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亲近。

几场绵绵春雨淅沥而落，将院中桃树枝头初绽的粉红花苞浸染得愈发柔美娇嫩，水光滟滟。初春时节，犹有寒意，如懿晨起洗漱净面后，趁着惢心出去倒水的空当，只着单衣便开窗朝外观望。

正贪看那桃红芳菲，浑不觉身后轻悄足音迫近，却是海兰拽下黄杨木衣架上一件花萼青双绣梅花锦缎外裳，替她披上。

“姐姐看什么呢，仔细凉风扑了身子。”海兰将她拉离窗口，往梢间花梨边漆心罗汉围榻上坐了。

如懿嫣然一笑，顺手拈过翠眉镶金华小胆瓶中一枝粉红珠茶花在颊边比了比，俏生生答道：“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前世的如懿自入宫后便步步为营、谨言慎行，甚少有这样开怀的笑颜，竟比窗外春色还要明媚灿烂，海兰一时看得痴住，片刻才回过神来，不觉含笑道：“姐姐似乎很高兴？”

“高兴，当然高兴。”如懿笑呵呵取过小银剪将花枝剪短，簪到她的发髻上，“似这般平稳度日，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静赏春色满园，已经足够令人欣悦。”

海兰望着她眉眼盈盈、笑靥如花，心下亦觉欣然的同时微有酸涩：她不知是真忘了她们之间的事，还是在有意识地逃避。

两人正说着，惢心进来扶了如懿转入后殿穿衣梳妆，叶心和绿痕则领着小宫女们在明间摆上早膳。

如懿换了一身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袷衬衣出来，却见许久未入内侍候的阿箬面带纱巾，正将一碗冰糖金丝燕窝搁在桌上，见她来了忙低下眉眼，静立一旁。

如懿舀着燕窝慢慢喝了半碗，不疾不徐道：“脸上的伤好些了么？”

“回主儿的话，都好了。”阿箬垂着头，再没有了往日在如懿跟前的张狂神气。

“既好了，还带着面纱做什么？”如懿蹙一蹙眉，“这般招摇，是要叫本宫没脸么？”

海兰唇角悄无声息地勾起，眼中闪过一点慧黠笑意，旋即敛了神色，假意向如懿劝道：“哎呀姐姐，你就别怪阿箬了，说来她也都是为了咱们才平白无故受了王钦那狗奴才的罪，你怎的还要怪她呢。”说着又向阿箬假惺惺道，“阿箬，这些日子不得已委屈你，让你在底下做小宫女的活儿，辛苦你了，以后你还是回来伺候罢。”

阿箬的头越发低了下去，因浣洗衣物而逐渐变得粗糙的一双手在低等宫女服色的无纹衣袖中握成拳头，只有含悲忍辱的言语艰难地自唇齿间一字一字迸出：“奴婢不敢，护主乃是奴婢本分，只要主儿无事就好。”

“嗯，姐姐你瞧，阿箬果然是个忠心的。”海兰似乎是在赞扬，口气却极轻佻，更像是在夸奖、逗趣自己养的小猫小狗，“我就说留下她是不会错的。”

如懿眼皮也不抬一下，以淡漠疏离的口吻划出泾渭分明：“你明白就好，从今往后只需这般安守自己的本分，倘若再仗着自己陪嫁的身份，就生了轻狂之心，失了尊卑上下，本宫也容不得你。”

阿箬攥着拳，直到指甲都陷进手心肉中，才喏喏应了一声。

如懿说完再不理她，夹了一片牛乳糕放到海兰的碗里，放柔了声音道：“尝尝，你喜欢的。”

二人正用着膳，忽然三宝面色沉重地进来了，附在如懿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如懿听闻后不觉变色，将手中盛着燕窝的斗彩莲花瓷碗往桌上重重一顿，含怒道：“无用，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海兰取过绢子掖了掖嘴角，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如懿眼神闪烁，似乎有口难言，挥手摒退一众宫人，只留了阿箬和惢心在侧，方向海兰挤挤眉，急躁道：“哎，就是上次托人在宫外购置的那批……药，过神武门的时候不知道叫哪个不长眼的扣下了，现在混在其他药材里正要运到御药房呢。”

海兰显然知道内情，此刻听得也不禁着急上火起来：“什么？那可怎么办？赶紧遣人去拿回来呀！”

三宝应声便要往外走，却被如懿拦住道：“不行，三宝是延禧宫的掌事太监，他去太点眼了些，这事绝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如懿沉吟不决，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一旁的阿箬。

阿箬见她们遮遮掩掩、语焉不详，本就起了疑心，察觉如懿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便立刻自告奋勇道：“主儿若是放心，奴婢听候差遣。”

如懿迟疑片刻，缓缓摇了摇头：“罢了，你才回来伺候，做些轻省的活计就是，这件事……三宝，你领着小福子去做罢。阿箬，你先下去罢。”她这般说，分明是提防着阿箬了。

阿箬按耐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福身告退，脚步却故意放缓了些，果然听到身后如懿的声音，对着三宝再三叮嘱道：“这件事关系重大，万勿走漏了风声，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回到自己房中，阿箬坐卧不宁，如芒在背，越想越不对劲，恰巧这时小福子行色匆匆打她房门前经过，阿箬眼皮一跳，忙叫住了他道：“小福子，等等！”

小福子闻声止步，眉间隐有心虚闪躲之色，抬首勉强唤了一声：“阿箬姐姐，怎么了？”

“你过来，我问你件事。”阿箬将他拉进房中，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刚才主儿是不是叫你去御药房领药材回来？”

小福子怯怯地点了点头，摸着鼻子道：“姐姐怎么知道？主儿不是不叫你近身伺候吗？”

“主儿今儿把我叫回去了。”阿箬抬手一掌劈在他的翎帽上，急吼吼道，“这不重要，问题是她叫你去御药房领回来什么药材？”

小福子面有难色，含糊道：“没……没什么。”

阿箬正要发怒，转念一想，到底把怒气压了下去，和缓着口气道：“小福子，咱们从潜邸起都是多少年的情分了，难道你连这点事也要瞒着我吗？”

“阿箬姐姐，不是我要瞒着你，而是……而是……”小福子一脸惶恐不安，摆手道，“这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阿箬见他这副模样，疑心越发被勾了起来，虎着脸道：“你不说是吧，好啊，反正我已经回去伺候了，大不了我自去问主儿！”

小福子一急之下拉住她道：“哎呦我的好姐姐！这事可问不得！”他跺了跺脚，懊恼道，“罢了，我告诉你就是，你可千万别到处乱说啊！”

阿箬郑重承诺绝不泄密后，才听他悄声在耳边道：“适才主儿叫我去御药房避着人悄悄取几样药材，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不知是不是我看错的缘故，里头仿佛有一样红花。”

“红花？”阿箬迷茫了一瞬，“红花不是活血通经的么？主儿身子好好的，要红花做什么？”

小福子的声音微微轻颤：“这还没完，我把药材拿回来之后，主儿又问我是不是有个在御膳房当差的弟弟，让我问我弟弟私下取些桃仁来。”

红花……桃仁！

电光火石间，阿箬仿佛明白了什么，一颗心“怦怦”狂跳起来，忍不住惊呼道：“桃仁通经破血，主儿这是要——”

小福子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噤声，急道：“你心里知道就好，别说出来。”

阿箬捂着嘴，一双眼珠瞪得溜圆，震惊的同时心底仿佛有什么蠢蠢欲动。半晌，她口中喃喃着，眼底有诡异的光闪动，“这可不行啊……这可是害人哪……”

小福子低低叹了口气：“主子们的事，咱们做奴才的也干预不得，只得从命罢了。”他叮嘱阿箬一句，抽身急匆匆往外走了。

阿箬一径沉吟着，虽然仍在迟疑、摇摆中，但她的心里，分明已经有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