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琏的病在琅嬅的悉心照料下还是好了,然而帝后的关系并未因此得到缓和,相反愈加疏远。
琅嬅也仅仅是在年节下重要的典礼场合才与他一同出现应个景而已,私下却并无过多交流和接触,当然,她也根本不想和他再有什么交流和接触。
所以当皇帝欲还复主理之权时,琅嬅拒绝了。
“不必,有慧贵妃和娴妃协理甚好,臣妾心有余而力不足,请皇上见谅。”她拒绝时的姿态高冷,口吻亦决绝,并不委婉。
彼时还有如懿和晞月在侧,皇帝未曾想到会遭到这般冷拒,顿觉下不来面,于是沉下脸道:“既然如此,皇后就安心修养罢,确实,宫里的事有贵妃和娴妃就足够了。”
“皇上关怀,臣妾谢过。”琅嬅闻言神气越发不屑,冷嗤一声。
“皇上一向体贴关怀,也是担心皇后娘娘身子弱经不起操劳,才命臣妾等为娘娘分担。皇上放心,臣妾等必定全心全意辅佐娘娘,协理宫务。”如懿见皇帝神色不好,适时打圆场道。
果然皇帝脸色稍霁,有别于对琅嬅的生硬,和言道:“有你和贵妃协理朕自然放心,只是你也要仔细自个儿的身子,莫要再像前些日子似的累得病倒。”
“皇上只关心娴妃和皇后娘娘,就不关心臣妾了么?”晞月故意将二人语序位置颠倒,似有若无地横了琅嬅一眼,向皇帝嗔道。
皇帝并未留心到她语含挑衅,笑着回道:“朕这些日子都留在咸福宫处陪你你怎的不说?就看着朕问娴妃一句,你也不依。”
琅嬅对三人的嬉笑只作不闻,冷冷别过头去。
如懿含笑不语,视线在琅嬅的侧脸上扫过,心神一时恍惚,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种脆弱无助、只能以外表的冷傲倔强来筑起抵御的心防,她再懂得不过。
庆幸的是,她终于摆脱了那样令人窒息的困境,并且再也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讽刺的是,再次踏上这一条感情的末路,她此刻扮演的居然是魏嬿婉的角色,自己曾经最不屑一顾的死敌。
如懿在心底无声叹息,扯一扯晞月的衣角示意她不要过分,看着皇帝的脸色差不多了,起身道:“皇上,臣妾和贵妃约了一同去看望两位怀有身孕的妹妹,先行告退了。”
皇帝温然颔首,叮嘱道:“去罢,外头积雪未化,路上小心些。”
二人退出殿内,晞月顿时阴沉了脸色,没好气道:“你拉扯我做什么,别告诉我,你同情她?”
“他们吵他们的,咱们冷眼旁观就是,插嘴太过,反而不好。”如懿劝道。
晞月哼一声,快步走下台阶,如懿追上道:“贵妃不和嫔妾一同去看仪贵人么?”
“有什么可看的,以为是什么好事么。”晞月突然停住脚步,回首冷笑道,“说起怀孕,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罢。咱们的皇上曾经说过一句金玉良言,让我终身难忘。他说,除了中宫嫡出的皇子,其他的,有能生的自然好,若没有也是无妨。”
不过一瞬的疼痛,旋即被麻木的感觉替代。如懿淡然一笑置之:“其实他在意的何尝嫡庶,不过自己的心结。他只在意自己在意的,而我们,从来不在其中。”
晞月细观她神色,忽然有些好奇,用嘲弄的口气道:“看来我走了之后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然怎么也对他这么心灰意冷了。”
如懿笑笑不说话,曲身上轿。
晞月也赶紧跟上。二人的暖轿自迎瑞门转入昌祺门,在景阳宫外落下。
宫内极是热闹,一众妃嫔除了皇后,皆聚于此陪着琦莹说笑,包括将近一年未见的金玉妍。
今年李朝来使上书问安,顺便提了一嘴,皇帝才总算把她放出来,复其贵人名分,却再不复从前宠爱,这些日子莫说侍寝,连私下传召都未曾有过一次。皇帝这般冷落,玉妍如何不察,多次在养心殿外哭闹求见,却都被皇帝斥了回去。
一时间,从前荣宠无限的太极殿和长春宫都沉寂了下来,所有风光都停在了西六宫。
玉妍失宠后只得低头安分,倒比从前收敛许多,此刻见了如懿和晞月来便起身规规矩矩地一福到底,再不复从前嚣张气焰。
“嘉常在……哦不,如今复位贵人了。”如懿的目光在她身上颇有深意地一转,故意道,“瞧本宫这记性,嘉贵人可别介意。”
玉妍听出她的挖苦嘲讽之意,心头大恨,面上却不敢露出来一点神色,只低眉顺眼地勉强应承了:“嫔妾不敢。”
如懿却不知怎么了,仍旧不依不饶的,仿佛与昔日的玉妍换了过来,掩唇极矫揉造作地娇笑一声,口中刻薄道:“哟,贵人今儿是怎么了,本宫记得贵人以前飞扬跋扈、恣睢妄为,可不是现下这幅唯唯诺诺的样儿呢。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玉妍雪白的贝齿在红唇上咬出一个深深的印子,忍气吞声道:“那是嫔妾从前不懂事,娘娘大人有大量,就别和嫔妾计较了。”
“你也知道那是从前了,从前是从前,今时今日,以为本宫还愿意搭理你么?计较?哼,本宫若要同你计较也只会失了自己的身份。”如懿冷笑一声,傲慢而不失优雅地斜了她一眼,而后再不顾她,径自落座。
因这突如其来的口角纷争,场面有瞬间的凝固。晞月和绿筠惊诧莫名,对如懿主动挑事找茬的这一举动感到十分意外;秀答应和婉答应隐隐不安,都低着头不敢言语,生怕被波及;蕊姬却是一脸看好戏的兴味,抬首不住来回打量二人;海兰则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家主位,唇边隐约一点隐晦笑意。
只有黄琦莹念着从前一点私交的情分,亲自递与如懿一盏茉莉花茶,替玉妍解围道:“姐姐们别光顾着说笑了,尝尝这茉莉花茶,润润喉。”
花茶清香甘甜,如懿饮了一口,神色舒缓过来,温声道:“仪妹妹有心了,只是你现下怀着身孕,不宜饮茶,可要注意着些。”
“多谢娴妃娘娘关怀,太医适才来看过了,说胎像稳固,却也得注意饮食。”一提到腹中孩子,琦莹不禁喜上眉梢、满面欢欣,絮絮叨叨说了一篇话,倒也把玉妍忘了,晾在一边。
“你呀,自潜邸起侍奉多年,好容易有了身孕可一定要仔细着,本宫和贵妃会吩咐内务府多多照应你这边的,待来日平安产子,真正就是一宫主位了。”如懿拍拍她的手,十分亲切和蔼,与对玉妍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
“嫔妾位卑人轻,哪里敢做此妄念。也是得娘娘和众位姐姐庇佑,才得福气怀上龙胎罢了。”琦莹谦柔一笑,娓娓道,“前儿霜降时在娘娘宫里聚过,回来便觉小腹胀痛,吐了两回,还以为是热锅吃多了撑着了胃,谁知请太医来一看,竟是有喜了。嫔妾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说起来还未向娘娘道谢呢。”
如懿恍然大悟:“哦!怪道那日你闻着酸汤的热锅香呢,原来是这层缘故。”她笑吟吟地看着琦莹,“酸儿辣女,仪妹妹好福气,先在此恭喜妹妹了。”
“承娘娘吉言,嫔妾感激不尽。”琦莹抿唇浅笑,欲言又止,“只是嫔妾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如懿温然含笑。
琦莹扭着手中的绢子,赧然道:“就是上次娘娘宫里的酸汤热锅,嫔妾这两日馋得很,偏小厨房又做不出那个味儿,不知娘娘可否告知做法?”
“这有何难,只要妹妹不嫌腻,我日日让人做了送来就是。”如懿嗔笑道,“妹妹也是,这点小事还客气什么。”
二人说说笑笑,关系又拉近不少,一旁站在角落里的玉妍眼神阴鸷,冷冷注视着她们,暗自狠揪手中绢帕,到底忍耐了下去。
又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到了快用膳的时候,众妃散去。如懿又温声细语地叮嘱了琦莹两句,方告辞离去。
出了宫门,晞月正要坐轿回东六宫去,却听后头唤了一声:“贵妃娘娘。”
一转头,却是海兰追赶上前,婉声道:“贵妃娘娘且留步。”
晞月闻声不觉驻足,回首道:“何事?”
“嫔妾有几句话想和娘娘说,不知娘娘现下可有空闲?”海兰拿眼斜着周围一圈宫人,一脸神神秘秘。
晞月当下也不言语,携了茉心同她走至拐角的隐蔽处,方道:“你说罢,这里没有外人。”
“适才在景阳宫娴妃姐姐和嘉贵人那点龃龉,娘娘看在眼里,谁是谁非应当了然于心,嫔妾不过想问问娘娘的看法罢了。”海兰眉眼间隐含探询之意,紧紧盯牢了她,倒似乎真是在询问她的看法。
晞月沉吟片刻,微有迟疑:“娴妃往常并不似这般……倒是嘉贵人,素性张扬刻薄惯了的,一向是结缘的少,结仇的多。现下虽然较从前老实许多,也难怪别人去寻她晦气。”
“这么说,贵妃娘娘是站在姐姐这边了?”海兰缓缓摩挲着鎏金錾花扣上的翠玉琉璃豆荚珮,微眯双眼细细打量着她,似乎在分辨她语中有多少真心意味。
晞月微耸一耸肩,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口气淡然,却直言不讳:“谁让金玉妍平素不积德呢,一有事谁肯向着她,自然都觉是她的不是,算她活该了。”
海兰闻言也不觉“噗嗤”笑出声来:“娘娘说得是,嫔妾亦深以为然。”她凝眸注视于晞月,眼底有意味不明的暗光闪烁,“自从娘娘大病一场,仿佛整个人都变了,看人看事都清透许多。果真一病如新生呵,只是可惜啊……”
她幽幽缓缓低吁轻叹,拖长了语调不再说下去,只偷眼觑着她。晞月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拧眉道:“可惜什么?”
“可惜啊,有些事如云雾缭绕,不可揆度,极易混淆人的视听,难以窥破。”海兰噙着一抹讳莫如深的笑意,向她靠近两步,“嫔妾只怕娘娘如堕云雾,不知所以。”
晞月眉心曲折更甚,倒是真有些不明就里的茫然意味:“你什么意思?”
“娘娘觉得嘉贵人是个怎样的人?大大咧咧,口直心快?还是赤口白舌、轻浮浅薄?”海兰循循善诱道,“比之皇后,娘娘觉得二人谁更虚伪,谁更有城府?”
有深切的雪亮恨意自晞月眼中闪过,她不假思索,断言道:“当然是皇后。她表里不一、两面三刀,表面温良恭俭,对咱们假仁假义、装腔作势,背地里却做尽了龌龊事!”她见海兰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不禁有些动摇,惊疑道,“不是她——还会有谁?”
“皇后作恶多端固然不假,但也难保没有人在背后混水摸鱼、推波助澜。”海兰在她耳边放轻了声音道,“贵妃娘娘只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岂不闻还有另一句俗语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晞月眉心一跳,惊恐地瞪大了眼:“你是说……金玉妍!”
“皇后绝非良善之辈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她毕竟出身大家,门庭显赫,难道贵妃就不疑惑,仅凭她一人如何想出诸如莲花镯这些个害人的下作手段?”海兰含蓄地挑了挑眉,“除非,有人在替她出谋划策。”
晞月屏息凝神,手指紧紧勒着领上的系带,眼露凶光,切齿道:“金玉妍……好个金玉妍!”片刻,她冷静下来,斜晲着海兰,“如果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利用我去对付她的话,那你就打错主意了。我承认以前对你们做了错事,可我也不欠你们的!”
“贵妃当然不欠我们什么,不过我们似乎也不欠贵妃什么罢!”海兰并无被看透的心虚怯色,理直气壮道,“娴妃姐姐不肯计较那是她心善,嫔妾却没那么好说话。”
晞月想起药材一事,不由得泄了气,却还是竭力壮了声色,瞪眼发横道:“那你想怎样!”
“娘娘别误会,嫔妾不想怎样,只是来给娘娘提个醒罢了。”海兰退后一步,和缓了神色道,“金氏出身异族,狼子野心,绝非善类,娘娘可千万不要麻痹大意,仔细又被有心人利用,重蹈覆辙。”
海兰刻意咬重了末尾四字,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旋即欠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