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正中各开一门。
此刻,三人正踟蹰于东侧的徽音左门前。
海兰趁李玉不注意时已然悄声走近了宫门,探首朝内看去,在并未发现有何不妥时又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忽闻一旁的值房内隐隐传出人声喁喁,那声音似乎有些克制地放轻,细细辨去,俨然是皇帝低沉而清朗的音色。
徽音左门是三开间屋宇式大门,明间开门,两侧次间砌墙相隔,墙各匹小门,是为值房。
海兰闻声止步,将身掩在门后, 拔下发髻上一支流苏步摇,方敢稍稍探身出去向内窥视。
透过门上垂下的莹白蝉翼纱纱帘,影影绰绰可以窥见屋内大致情景。
皇帝一袭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手执一把山水画折扇,整个人越发显得气宇轩昂、玉树临风,更添了几分儒雅气度,只可惜却与他此刻的动作并不相符——一个身着碧玉色纱缎宫装的女子正被他困于身前和置于壁角的木柜之间,进退不得。
那女子敛眉低首,看不清模样,只听她娇呖呖的温软语音婉转响起:“皇上……奴婢不知错在何处,还请皇上指明。”
“朕这些日子来慈宁宫向太后请安,你有两次弹错了琴弦,一次撞到了朕身上。”皇帝偏首轻笑,侧脸有幽暗光影转合,将他的神情也染得暧昧不明,“你敢说不是蓄意勾引朕么?”
女子如羽双睫一颤,含惊含怯:“皇上恕罪,奴婢知错……奴婢不是有心的,奴婢只是……”声音渐次低下,却仍清晰可闻其中的赧然,“只是仰慕皇上。”
皇帝眉眼间笑意愈浓,只是多带了促狭的调情意味:“朕何时说要问你的罪了,朕只是想问一问——”以手中折扇轻挑女子小巧下颌的同时,皇帝倾身向前,几乎要贴脸的瞬间,又停了下来,轻轻吐出停顿后的话语,让自己温热的吐息流过美人的面,“佳人芳名。”
这动作果然引起了女子的腿软,女子的声音一时间有些轻颤,本就娇软的语音几欲滴出水来:“奴婢白氏,名……名蕊姬。”
“白蕊姬……蕊姬,唔……”皇帝口中缠绵低念回味着,忽地想起什么,细细吟诵道,“绿莺庭院燕莺啼。绣帘垂。瑞烟霏。一片笙箫,声过彩云低。疑是蕊宫仙子降,翻玉袖,舞瑶姬。可是你的名字?”
蕊姬秀面微红,含情双眸水光潋滟,悠悠在皇帝清俊面庞上一转,便如落叶离枝般翩翩然低垂落下,带着极深的眷恋和一点躲闪的羞怯情味,牵动皇帝投向她愈发兴味的目光和强烈的注意力。
见她敛眸含羞、脉脉不语的娇怯情态,皇帝不觉心旌动摇,以手背轻触其柔滑脸颊,轻叹一声:“果然是冰姿玉质自清奇……”说着便欲俯身一亲芳泽。
不料这时怀中人却偏偏侧过了身,避开了他的亲近。
这一动作让门外的海兰彻底看清了她的容貌,以及她眸中闪过的一瞬深沉算计。
海兰心中微微一震,正凝神窥探间,忽觉肩上一沉,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攀上了自己的肩。
海兰悚然一惊,险些就要低呼出声的瞬间,那只手迅速绕过她的脖颈捂住了她的嘴。
她抬眼看去,只见晞月一脸淡然地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便聚精会神地朝内望去。
海兰接下来再也没有窥视屋内情景的兴趣,只是瞪大了眼观察着晞月窥视屋内时的表情,心中再度一震。
高晞月发现皇帝和乐伎调情,竟然不气不恼,也没有进去打断,而是和她一同在这里窥探,还饶有兴致的,仿佛在观赏一出有趣的戏曲。
真是太反常了,完全不符合她往日一贯的作风。
联想起适才那个没头没尾的道歉,海兰满腹狐疑,心中有种莫名的异样感觉,指引着她去思索、梳理这些问题的同时,又在福至心灵的一瞬断开了思路,十分磋磨人的心思。
海兰正冥思苦想间,晞月突然回身,拉起她就往大门后躲。
原来蕊姬此时刻意撩拨完皇帝,又不欲让他得手,提裙便往外跑。
幸而她跑得急,又朝着对面的方向去了,才没有发现一旁偷窥的二人。
二人预感皇帝将出,忙理好衣衫鬓发,退下台阶作懵然无知状。
果然,皇帝随后而出,一眼望见阶下三人,微怔了怔,很快又挂起他那招牌似的温和笑容:“三位爱妃怎么一齐来了?”他温情脉脉的目光来回流转于如懿和晞月二人面上,“你们身子不好,以后盛暑天就不要出来了,外边日头可大呢。”
如懿听着这与李玉遮掩时相差无二的言辞,差点笑出声来,不过面上还是要装作十分受用的模样,感动道:“多谢皇上关怀,只是臣妾等是来向太后请安,万万不敢懈怠。”
“谢皇上关怀。”相比如懿,晞月的反应平淡得多了,略勾了勾唇角算是笑,“入夏了,臣妾和娴妃妹妹来向太后回禀宫里用冰的花销。”
海兰蕴了一抹温婉甜笑,仿佛无事人般顺嘴接口道:“是呢,哪怕外边日头再大,臣妾们也是一定要来请安的,不为规矩体统,也为尽自己的孝心。不过臣妾们的孝心到底是比不得皇上的,一大早紧赶慢赶过来,才至宫门前皇上却已经请过安出来了。倒是臣妾们怠慢了,实在该打。”
皇帝微微舒了口气,欣然笑:“晚了一时半刻也无妨,你们已然很有心了。”他似乎想到什么,神情愈发舒展愉悦,转向如懿、晞月二人和颜道,“这半年来内务府的档案和簿册朕都看过了,宫中庶务你们都处理得甚好,以后些许琐事就全权交由你们二人掌度,不必事事都烦扰太后,每月拣些要紧的大事回一次话也就是了。”
宫中哪来的什么大事,一应都是琐事,这话便是要剥太后的权了。
如懿心中一紧,正欲推辞两句,替太后说些好话,却见皇帝挥一挥衣袖,一脸怡然自得:“好了,你们赶紧进去罢,朕先回养心殿了。”说罢便坐上御辇,命抬轿的太监们起驾。
如懿望着他的背影随御辇远去,只得在心中叹了口气,叫住李玉嘱咐一番:“记住,本宫什么不知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听明白了么?”
李玉重重颔首,旋即施礼退去。
看着他离去后,如懿方转过身笑问海兰:“适才见着什么了?”
海兰神气懒懒的提不起兴致,漫不经心道:“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宫里又要添新人儿了呗。”想到什么,她转过脸故意向晞月道,“贵妃娘娘怎么看?”
“添就添罢,这不是迟早的事,难道你以为皇上会一直守着咱们几个旧人?”阳光下,晞月微微眯起的双眸隐约闪烁讥色,说完便扶着茉心的手径自入内。
慈宁宫中摆着好几个盛冰的黄底寿字如意纹大瓮,连两列座椅间隔的紫檀桌案上都各置一方精巧冰雕,被风轮一吹,格外凉爽,凉爽到近乎有些清寒。
如懿才踏入殿内便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道太后何时这般畏热了。
抬首见太后坐于宝座之上,容不得她多想,便只有俯身跪拜的份:“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见了她来微微一顿,很快笑道:“娴妃来了,快起来罢。”说着仿佛无意般向福珈吩咐了一句,“娴妃风寒初愈,见不得凉,你把这几个大瓮撤下去。”
不枉如懿一天三趟地来,太后如今对她的态度可算软化许多,甚至称得上是和蔼。
如懿心中一暖,脸上的笑容不自觉流溢而出,正要谢恩,脑中却倏忽闪过惊悚的意识:太后知道她身子不好见不得凉,那她又为什么要在宫中放这么多冰?这几日来向她请安的人中还有谁是身子不好见不得凉的?
察觉到太后投来的目光,如懿死死撑住了脸上的笑,不容它有任何凝结、迟疑的瞬间,盈盈欠身道:“多谢太后关怀,臣妾身子已大好了。”
“是么,可哀家怎么瞧着你这脸色还是不好啊?”太后凝眉作担忧状,须臾又舒展眉宇道,“罢了,还是这样,你再好好休养着,以后来哀家宫里回话的事就交由贵妃,毕竟皇帝命你二人协理宫务,贵妃位分在上,还是当以贵妃为尊,娴妃你只需在旁辅佐就是。”
如果说刚刚还只是怀疑,那么这番话则让如懿越发肯定。如懿背脊直冒冷汗,面上还得装得自然,恭敬应声道:“是。”
晞月眉心微跳了跳,随即也欠身称是,停一停,也仿若无意般提道:“适才臣妾们正巧在宫门前遇见皇上,皇上说以后宫中一应琐事就无需烦扰太后了,一月中拣些要紧的事回一次话就是。”
太后扬了扬眉,神情依旧自若,只微带了一点恰到好处的讶异:“哦,是么?”一点意蕴深深的笑意在她眉眼间蔓延开来,仿佛由衷的欣慰,“皇帝果然孝顺,知道哀家年纪大耐不住这些烦心的琐事,还特意吩咐了你们,真真是有心了。”
“那是自然,太后是皇上的亲额娘,皇上不孝顺您,还能孝顺谁呢。”晞月笑得明媚无邪,分明是往日熟悉的脸庞,却隐隐含了一分锋芒。
如懿却有些不安,看看晞月,又看看太后,小心翼翼道:“其实六宫琐事繁杂,皇上确是出于孝心,怕太后为冗务所累。只是臣妾们不争气,刚接手宫务难免疏忽,恐有不周到的地方,还需太后多多指点……”
“就这么着罢。”太后似感疲乏,以手扶额,语气有些懒散,“那些零碎琐事,哀家确实也不耐烦,以后你们自己看着办罢。”
如懿听着这似真似假的话语,一时揣摩不出太后真正用意,不敢接话,却听一旁的晞月已然屈膝应声:“谨遵太后教诲。”
“你们都回去罢。”太后轻阖双目,微微沉吟,“哀家乏了,要好好歇一歇了……”
三人齐齐告退,只有如懿在退到门边时微微犹豫,想再折回与太后单独说两句,却在回首的瞬间,捕捉到了屏风后碧色的衣裙一角。
心中疑惑刹那间云开雾散,逐渐清明起来。
只要后宫中有了太后的耳目,理不理事便也没那么重要了……
如懿望着太后气定神闲、胸有成算的宁和面目,深深敬佩和钦慕的同时,另有一分渴望和神往于心底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