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小主一时情思过重,伤动心腑,以致晕厥,只消服用养心安神的药剂便可醒转,娴妃娘娘且宽心。”
寝殿内,一个身着九品冠带的青年医士替躺在榻上的海兰把完脉后,向如懿如是说道。
“如此,麻烦江太医了。”如懿听着故人的诊断,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那青年品貌端正,一如前世初见般温文儒雅,向如懿不卑不亢地掬了一礼:“娘娘抬举,微臣不过一介抓药医士,算不得正经太医。”
“本宫看江太医一表人才,日后必定不会止步于此。所以这个称呼,你当得起。”如懿含了意味深长的笑注目于他。
江与彬闻言也不过谦和一笑:“娘娘抬爱,微臣不敢辜负,必定竭尽全力,以待来日。”
“那么,就请江太医去偏殿拟个方子罢。”如懿点一点头,让叶心带他出去。
江与彬欠身告退的同时目光眷眷转过惢心,惢心面上一红,低下眸光不去看他,却在他退出殿阁后又忍不住回顾他的背影。
如懿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觉含笑打趣道:“这个就是你说的在太医院当差的老乡?我怎么觉着你们的关系没那么简单呢?”
惢心面上的红晕更深,轻嗔道:“主儿!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打趣奴婢。”她敛容正色,“江与彬是奴婢的老乡,自小便认识的,为人很是可靠。奴婢之所以请他来,一是太医院别的太医这会儿都在忙活贵妃那儿的事,抽不开身,二是奴婢想着,海小主这事儿……也不便声张,得找个咱们信得过的人瞒下才是。奴婢会嘱咐他,绝不让今日之事外传。对外便说海小主是突染风寒,叫他偷偷抓两剂药来吃了便是。”
如懿脸上的笑意淡下,含了几许清愁:“是了,今日之事……的确不宜外传,难为你想得周到。”
“主儿放心,适才奴婢把宫中人都遣开了,您和海小主……没人知道的。”提到此处,惢心不由有些惴惴,“主儿,您还在怪奴婢么?”她扑通跪下,愧疚痛悔不已,“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当初不应该背着主子答应海小主的,奴婢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奴婢罪该万死,只求主儿不要赶奴婢出去,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惢心,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我也没有要怪你。”如懿弯身扶起她,温和道,“只是我毕竟是你的主子,以后无论何事,你都不能瞒我,明白么?”
“是,奴婢保证,以后再也不擅作主张,凡事都听主儿的。”惢心用力地点一点头,诚恳道。
如懿敷衍地拍了拍她的手,心思却恍恍惚惚地飘到了别处。
云雾白的鲛绡床帐铺天盖地垂下,将床榻上昏睡的人儿遮得严严实实。如懿却仿佛透过帷帐隐约看到了那人憔悴容颜,心头蓦地一痛。
她从来不知,她的心底竟积郁了那样多的隐衷,和不曾言说的伤痛。
原来,在前世她最后孤立无助,万念俱灰的时候,还有一个人这样牵肠挂肚,将她时刻系于心上。
终究是她,辜负了她一片心意。
一时间,悔恨、愧疚、酸楚、苦涩,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悲怆难言。
怔怔出神间,窗外天色遽变,有冷风骤然扑入室内,吹动床帷。
不过是瞬间的功夫,如懿心意已定,冷下心肠道:“惢心,这些事就当没发生过,海兰只是感染风寒,需要闭门修养,你懂得。”她合上窗扇,俨然是掌事时不容置疑的口气,“春来风燥,易感风寒,嘱咐太医院熬了汤药送到各宫去。尤其是咸福宫和长春宫,让太医们好好看顾着。皇上既然命本宫协理六宫,那本宫就不得不多操些心了。”
“是,奴婢省得。”惢心会意,应声而去。
如懿望着天色晦暝,心境也随之郁沉下去,幽幽叹了口气。
而这宫中,黯然伤神的人又何止她一个。
此刻,长春宫中一片疏寂寥落,琅嬅遣开所有宫人,独自一人枯坐于正殿中,任凭窗外光影流转,天色大变,她也毫无知觉。
莲心和素心二人守在门外多时,也未闻召唤,心下一急,顾不上规矩便径自闯入。
素心自从陪着琅嬅去了养心殿一趟后,回来便见她成了这幅心事重重、神思恍惚的模样,不禁十分忧疑,扑通跪倒在她面前道:“娘娘,从昨天到现在,您这是怎么了?好歹用些饭罢!”
“是啊娘娘,您这样不吃不喝的,伤了身子可怎么好?”莲心也在一旁含泪劝道。
琅嬅闻言并无太多的反应,仍旧佝偻着身子歪在木椅上,仿佛一个历经风雨的垂暮老人,被世事沧桑磨去所有心气,只剩下一脉衰颓的微弱气息起伏。
良久,她缓缓张开干涩的唇,挤出虚浮而沙哑的声音:“不必了,你们走罢,我想一个人静静。”
素心猛地抬头,眼中的泪和着惊惧一同流淌而下。琅嬅向来自矜身份,人前人后都不肯有丝毫放松,如今竟以“我”自称,可见其心志低迷到何等地步。
“娘娘!您究竟怎么了?”素心又是困惑又是担忧,心里直如火燎般煎熬,忍不住低呼一声,“您这样要叫奴婢们该怎么办呀!”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琅嬅低头望着地上的石青洒金晕锦毯出神,喃喃道,“皇上,他都知道了。”
素心瞬了瞬目,还是不解:“皇上知道什么了?”
“莲花镯里的零陵香,他知道了。”琅嬅唇角勾起苦涩的笑,眼神说不出是惊惶还是释然。
素心和莲心闻言顿时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半晌,素心才缓过神,强笑着安慰琅嬅,只是那笑却比哭还难看:“娘娘,没事的,我们只是不得已这么做了,皇上即便知道了,想来……想来也不会怪罪的。”
“是啊,娘娘,说到底她们不过是妾侍,娘娘是正室,无论怎样驾驭妾室都是不为过的。那民间的正房太太们都是一碗碗芜子汤灌下去,娘娘却还送了这样好的玉镯给她们,已然很仁慈了。”莲心竭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出言开解,声音却颤抖得厉害,没有丝毫说服力。
琅嬅笑意苦涩,凄惶道:“皇帝不肯原谅我,大抵是要废了我。”
“不!不会的!”素心惊惧到了极点,尖厉地打断了她,与其说是在安慰琅嬅,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娘娘出身富察大族,是先帝钦定嫡福晋,又诞下一子两女,无论谁也不能动摇娘娘的皇后之位!”
琅嬅眼中一片清明的了然:“素心,你错了,有一个人可以。那个人就是皇帝。要我生,要我死,全在他一念之间而已。”她勾一勾唇角,自嘲地笑了,“家世,孩子,父母之言,这些都算什么?保得了一时也保不住一世……罢了罢了!”
“娘娘不要灰心,至少咱们还有二阿哥,只要二阿哥在,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也会念些旧情的,怎么会……废了娘娘。”莲心急切道。
琅嬅嗤地一笑,意极轻蔑:“旧情?呵,薄情之人,如何能指望他念旧?”她轻而缓地摆了摆首,眼角眉梢间都带着浓浓的倦意,“不废而废,比之废后更加令人煎熬,我倒宁愿他一道圣旨废了我,也免得我受这零碎苦楚。”
“娘娘,您怎么能说这样灰心丧气的话!难道也不顾念大公主和二阿哥了吗?”素心哽咽道。
琅嬅闻言终于忍不住落泪,戚然道:“素心,不是我不顾念他们,而是以我现在的处境,只会拖累了他们!”顿了顿,琅嬅抬手拭去泪痕,决然道,“素心,传我令,关闭长春宫大门,闲杂人等无事不得进出,对外就说我病了,需要静养。”她低喃,“也许这是能保全他们最好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