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慈宁宫出来,如懿扶着惢心的手站定片刻,问道:“现在这个时候,皇上应该已经下朝了罢?”
“应该是的。”惢心提议道,“养心殿就在旁边,主儿要去吗?”
如懿凝神片刻,点头道:“去。”
才在养心门外落了轿,便听一阵窃窃私语声,几个小太监三三两两地围在一处,不知在做什么。
见如懿来了,忙噤声肃立,齐齐行礼道:“给娴妃娘娘请安。”
如懿见他们皆是一脸惶然神色,不复往常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便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娴妃娘娘不知道,今儿一早王钦就被慎刑司的人带走了,皇上还让奴才几个去看着他行刑,哎呦喂,那场面,可吓死人了!”一个小太监大着胆子回道。
如懿心下一惊:“死了?可知是什么缘故?”
“就刚才下了朝的事儿,好像是因为他和朝臣互通消息,皇上大怒,这才把他押到慎刑司处置的。”小太监怯怯道。
如懿正疑惑间,却见不远处李玉被几个小太监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过来。
“娴妃娘娘万安。”李玉一见她忙迎上前行礼道,“娘娘可是来找皇上的么?奴才这就去通报一声。”
如懿踏入暖阁,见皇帝正坐于花梨木鹤啸流云长桌前批改奏折,忙屈膝下去:“皇上万安。”
皇帝放下手里的折子,抬头向她露出一个带着倦意的笑:“如懿,你来了。”
“皇上正忙着看折子,怎的不叫李玉打发了臣妾,倒显得臣妾打扰了皇上,忒不明事理了。”如懿缓步上前,绕到皇帝身后,自觉开始为他按摩肩膀。
皇帝将脸微微偏过,贴在她的手臂上,疏懒语调中满是温情意味:“再忙,也要见你。”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闻着你身上的沉水香,朕心里也安适许多。”
他温热的吐息触到她肌肤的瞬间,竟让如懿隐隐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反感。如懿不动声色地将手移开,一边替他按摩着颈部一边道:“皇上这般说,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
“还不是最近后宫这些事,闹得朕心烦意乱。”皇帝摩挲着她细腻光滑的手腕,缓声道,“后宫不宁,实在是皇后无能,御下无方所致,所以朕才会让你协理宫务。”
如懿垂着眼睑,轻声细语道:“皇上,不论如何,皇后娘娘都是后宫之主,臣妾身为嫔妃,实在不敢逾越。更何况皇后娘娘出身富察大族,家世显赫,皇上即便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皇帝怫然不悦:“说起这个朕就来气。贵妃病重后高斌频频上书问候也就罢了,偏马齐这个老家伙也来凑热闹。自先帝驾崩,他称病隐退,朕还以为他算是识相的,谁知他此次竟上书质问朕的家事,还指责朕‘偏私妃妾,不敬中宫’,其言辞尖利,毫无尊敬之意!”他猛地坐起身,伸手将一本奏帖狠狠挥到地上,“朕自登基以来,每入后宫也多在皇后处,但凡有所私幸便被他指指点点,说得这般不堪!他说朕无人夫之道,那他可有一点身为臣子的自觉么?”
如懿俯身拾起奏帖,放回桌上,温声劝和道:“皇上息怒,都怪臣妾失言,才惹得您这般动气,您要这么着臣妾可不敢说话了。”
皇帝微微平息,眉间却仍存阴郁怒气:“如懿,朕不是怪你,只是你不知道,那些前朝大臣们有多可恶。稍微有些资历的便倚老卖老,对朕指手画脚、心存不敬。如今马齐仗着自己三朝元老的资历,便公然议论宫闱内事,朕若不加以严诏斥之,岂非让那些老家伙更生了轻慢之心,以为朕是好糊弄的纸人么?!”
“皇上乃真龙天子,天下无人不服,即便有一二小人作乱,也不足挂齿,皇上实在不必为他们动气伤身。”如懿以指尖轻抚上他曲折的眉,轻语柔和,“但皇上毕竟初登大宝,前朝后宫都需要安稳。皇后娘娘统领六宫,皇上却分权与臣妾,难免让人有所非议——”
“如懿,你不知道,皇后她……她……”皇帝截断了她的话,面色复杂,最后偏过头决绝道,“皇后她最近心浮气躁,不适合再过问宫中事了。”
如懿正要伸手去拉皇帝的手,不料皇帝却一把将她腕上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扯下,用力掷在了地上。
如懿眼皮一跳,按耐着心中疑惑,装作惊讶而懵懂的模样道:“皇上!好端端的……这是为何?”
“贵妃戴着那镯子险些过身,可见那镯子不祥,朕已经将贵妃的镯子封存起来。”皇帝语气沉郁,眼中隐约闪过愧色,“这镯子你以后也不必再戴了,内务府有的是上好的首饰,尽着你挑。”
如懿隐隐猜到了什么,眼波一转,便嗔怪道:“皇上也是,即便如此,也不能把这镯子摔了呀。皇上难道忘了?这是当年臣妾和贵妃姐姐初为侧福晋时皇后娘娘特意赏赐的,不仅珍稀得紧,更是皇后娘娘的一番心意呀!现下可好,镯子被摔坏了,臣妾将来还有何颜面对皇后娘娘和贵妃姐姐呢?”如懿说着便作势俯身去捡那镯子,动作却刻意缓了缓。
皇帝忙伸臂拦住了她,一脚将那镯子踢出几步远,语气更加歉疚:“你不必觉得对不起她们,朕会和她们说的。”说完又唤李玉进来将那镯子处理了。
然而如懿分明看到那镯子被踢走时散下几片翡翠碎片和一小粒黑色丸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铺着的素红色销金绒毯边上。
“皇上,这镯子便也罢了,臣妾只是不明白,您与皇后娘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您要臣妾来协理宫务?还有贵妃姐姐的病……若不是臣妾,那又会是谁?”如懿终是按耐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
皇帝展臂拥着她,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声音沉闷而低落,带了几许惘然和愧疚:“如懿,不要再问了好不好……诚如你所说,朕初初登基,前朝和后宫都需要安定。朕,也有许多不得已……”
听到此处,如懿了然,嘴角浮起一点讥讽的笑,然而开口却依然是温婉的语调:“好,臣妾不问。只是臣妾有一件事,想请皇上定夺。”
皇帝微微松一口气,道:“什么?”
“皇上当真要将协理之权交与臣妾么?”
“自然。皇后身体不适,由嫔妃暂代六宫也是理所当然,你不必担心旁人说什么。”
“臣妾如何能不担心呢?其实马齐说得也并无不对,臣妾毕竟只是妃妾,怎可替皇后行主理之职?长久下去,别说前朝大臣,便是宫内宫外还不知要如何议论纷纷。”如懿故作为难苦恼状,小心提议道,“臣妾想,不如先请太后主管六宫事务,再由臣妾从旁协理……”
“不可!”皇帝面色一沉,已然别过头去,“朕将太后挪至慈宁宫,就是为了让她老人家宽心保养,如何能再以宫中事劳动她?”
如懿心下明了,只故作不知,委婉道:“皇上仁孝,自然不愿劳动太后。只是皇上细想,除却太后,还有谁可以名正言顺地代行皇后之职?到底亲疏有别,与前朝大臣们相比,太后是皇上亲额娘,自然是一心向着皇上的呀!有太后出面,想来他们也不敢再有异议了。”
皇帝似被说动,犹疑片刻,终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也罢,太后先前代景仁宫皇后掌事多年,想来也有经验,宫中事暂且便由太后管着罢,你在旁也可学着些。”他顿一顿,冷道,“后宫出了这么多事,皆因皇后德行有失、驭下无能。便让她闭门静养,好好修一修德性罢!”
“是,臣妾遵旨。”如懿低眉应下。
皇帝面色阴晦,仿佛不胜倦怠,无力地挥一挥手:“朕还有折子要看,你先回去罢。”
“皇上注意龙体安康,切勿太过劳累伤身。”如懿客套一句,便也福身退下了。
如懿脑子里一团乱麻,正思忖间,却见殿阶下几个小太监满脸笑容地奉承着李玉。
“皇上今儿早又派了李公公什么差?瞧李公公累得,若不嫌弃,便把小的当成板凳坐一会儿歇歇罢。”一个小太监讨好地俯趴在李玉脚边。
另一个小太监踢了他一脚,作色道:“没眼色的东西,什么李公公,还不赶紧改口叫李总管。”他转向李玉谄媚道,“李总管,小的这里先给您道喜了,有您统管御前,小的们可算有主心骨了!”
对这一切趋奉逢迎,李玉只是一脸谦虚谨慎:“任谁为御前总管,乃皇上圣意所在,我岂敢妄自揣测,实在当不起各位抬爱。”
几个小太监越发阿谀奉承起来,李玉正苦于无法抽身,见如懿出来,眼眸一亮,忙迎上去道:“娘娘出来了。”
如懿望着他微微一笑:“恭喜,听说你要升成养心殿总管了。”
“都是多亏了娘娘提携,不然奴才只怕被王钦一味压着,再没有出头之日了。”李玉双目中满是真切的感激。
如懿笑意微僵,不觉露了两分惶惑:“本宫何时提携过你?”
李玉以为她碍于周边环境不好明说,便引她往旁边角落走了几步,方笑道:“奴才如今算是娘娘的人了,娘娘还要和奴才见外么?”他压低声音道,“若不是您让惢心来提点奴才,奴才哪里能有今天,娘娘的大恩大德奴才铭记于心,日后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一层疑惑如阴翳雾霭漫上心间,如懿虽然不解,却也不好再问下去,只勉强含笑道:“是么,那也是你自己能干,一点就透的缘故,不然本宫也提携不了你到这个地步。”
“娘娘深谋远虑,奴才深深敬服,便是再愚笨不堪,也只需安心跟随娘娘就是。”李玉躬身一拜,看向如懿的眼神崇敬而钦佩。
如懿望向不远处立在殿前的惢心,有些按捺不住了:“本宫还有事,改日再与公公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