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一）

待到殿内的嫔妃们都散去后，躺在里间榻上的琅嬅才披上氅衣出来，正指挥着一众小宫女收拾残局的素心忙命她们退下，亲自扶着琅嬅在炕上坐了，柔声道：“娘娘怎不多在里头睡一会儿，外头有奴婢们就够了。”

“本宫被她们吵得睡不着。”琅嬅轻轻闭上眼，“瞧瞧这些人，一个个心黑嘴坏谁也不肯服谁，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就斗得跟乌鸡眼似的，更不必说平日里争宠拌嘴是何等情形。”

素心轻轻替她捶着小腿， 笑道：“她们斗的越厉害，娘娘越安稳。便随她们斗去罢。”

“那倒也是。”琅嬅安然阖目，唇角勾起一点笑意。

两人正说话，突然团福弹花赤色锦帘一闪，外头走进莲心和一个身着湖蓝宫装的宫女。

那宫女见了琅嬅便跪下磕头行大礼，口中恭敬道：“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琅嬅闻声睁开眼，打量片刻道：“哦，是彩珠啊，怎么了，你主子打发你来有什么事？”

彩珠面露难色，半晌才迟疑道：“贵妃主子命奴婢来退还莲心姐姐送过来的补品。”

“唉，这便是在赌气了。”琅嬅扶额叹道，“少不得让素心去走一趟了。”

“皇后娘娘，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彩珠往帘外瞧了一眼，低声道，“适才贵妃请娴妃去了咸福宫，两人在屋里说了好一会子话，娴妃走后贵妃就发了怒，让奴婢将东西都还过来。”

“什么？”琅嬅闻言不觉坐直了身子，“贵妃请娴妃去咸福宫？还说了好一会子话？”

“因为咸福宫中人多眼杂，奴婢不好窥听，她们具体说了什么奴婢也不得而知。”彩珠踌躇道，“但奴婢瞧着贵妃这次不像赌气，像是下了决心，心气坚硬得连茉心去劝也无用。”

琅嬅眉心深曲，不可置信道：“不，不会的，高晞月她不可能，她不敢的……”

素心瞧着琅嬅面色不好，使了个眼色给莲心，莲心会意，忙领着彩珠出去了。

素心趋步上前，轻唤一声：“娘娘……”

琅嬅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安道：“素心，你说，会不会是娴妃发现了什么，然后她把手镯的事告诉了高晞月——”

“不会的。”素心断然道，“若是娴妃真的知道了什么，按她的性子，早就告到皇上面前了。”顿一顿，她放柔了语气安慰道：“想是她借这次秋海棠的事挑拨离间，贵妃一时轻信了，这才赌气的。”

琅嬅微松了口气，然而眉间很快又蒙上一层忧郁的愁色：“对了，上次本宫让你去打听的消息怎么样了？慎刑司怎么还不把小严子放回来？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罢？”

“慎刑司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那个老不死的嬷嬷嘴硬得很，怎么也不肯透露半分。”素心思及此，也不由愁眉紧锁，“后来奴婢还私下里去找了王钦，想探探御前的口风，谁知他见了奴婢也是躲躲闪闪的，原来自从那死太监在皇上面前诋毁您收买、贿赂宫中的总管太监以后，皇上对他也不似从前那般信任了，有些事都是吩咐了李玉去办。王钦还说，这阵子让娘娘暂且避嫌，不要联系他了。”

琅嬅一怔，一股难言的酸涩之意瞬间从心口蔓延开来，催得她双眼一红，微微哽咽道：“皇上疑心的哪里是王钦，分明是本宫。”她抚着胸口，那种绞痛的感觉又来了，痛得她受不住地弯下了腰，“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本宫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他们都要怀疑本宫？！”

素心忙伸手替她抚胸顺气，镇声道：“皇后娘娘什么都没做，一定是有人在暗中下绊子，娘娘更要打起精神，不能让小人得逞！”

琅嬅大口大口喘息着，抚着胸口的手不觉收紧，将丝缎的衬衣揪得稀皱，她强撑着道：“是，本宫要打起精神，绝不能让她们得逞。”她略略平复气息，“素心，你明儿再去咸福宫，如果高晞月还是爱答不理的，大不了本宫亲自去一趟就是。还有王钦那边儿，等入夜你悄悄送些银子去，本宫就不信他还躲着不见。”

然而琅嬅的应对之策并没奏效，前去送礼的素心先是在王钦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后又在贵妃那儿吃了个闭门羹。

琅嬅一开始还不死心，直到接连被拒才不知所措起来，整日在宫中着急上火，偏又束手无策，心绪愈发郁结，身子也渐渐虚弱下去，闷在宫中静养多日，直到年下才露面。

因是乾隆元年的好日子，新年过得格外隆重而热闹。从腊月初一起，宫中便开始挂花灯、贴福字，更换陈设，准备供品。腊月二十三这日皇帝亲至清宁宫中煮祭肉祭灶神，而后择吉日在交泰殿中举行封印仪式。

除夕夜家宴上，琅嬅穿着厚重的朝服、朝褂坐在皇帝身边，脸上的笑几乎要维持不住，只因沉甸甸的朝冠压得她头晕脑胀，脖子上的领约和朝珠勒得她快喘不过气。

她第一次如此深切地体会到，原来中宫皇后的身份，是荣耀，也是枷锁。当她穿上这身华服，被人们供在这宝座之上，她就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高贵神圣却冰冷无情的神像。

可神像又怎么会痛呢？是啊，神像是不会亦不能喊痛的。琅嬅这样想着，只能强忍下不适，继续依在皇帝身侧含笑雍容。

酒过三巡，终于应付完所有敬酒的嫔妃们，琅嬅的面色已是近乎苍白般脆弱了，她死死压下胃里恶心的感觉，指甲深陷掌心的痛感才能勉强绷住她的理智。

这时身边人终于看出了琅嬅的不适，侧身向她温声道：“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适？朕先命人送你回宫罢。”

“臣妾无事，谢皇上关心。”琅嬅勉力一笑，然而底气不足的细弱声线却出卖了她此时的真实状态。

皇帝看着她的目光满含关切与担忧之色，拉过她的手拍了拍，温和道：“好了，身子不适便不要硬撑着，你先回长春宫，朕让太医给你好好看一看。”不等琅嬅开口他以指轻抵上她的口，又为她理好胸襟前垂落的朝珠，轻抚她肩道，“不要多思，节庆和家宴都没有你的身体安康重要。等朕应酬完国宴，晚些时候去看你。”

琅嬅怔怔地凝睇他，只觉一阵恍惚，眼前景象都变得不真实起来，虽然这些日子不见，但皇帝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亲昵是那么自然，仿佛他对她从没有过疑心、冷落，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呵，如果真的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好了。

神思游弋间，素心和莲心过来扶她，才出殿门，一阵冷风袭来，冻得她不禁浑身一颤。

琅嬅猛地甩开素心的手，站定于风口之上，冷风扑上发烫的肌肤，寒意彻骨，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凄凉。

似这般热一阵，冷一阵，便是皇帝对待她的方式，而他，全然不在乎她的感受。

素心忙上前为她披上斗篷，劝道：“娘娘，这儿风大，请先上轿罢。”

琅嬅一把扯掉斗篷，绕过暖轿径自往前走：“不必了，本宫想一个人散散心，你们都退下罢。”

素心追上前急道：“娘娘不可，若是着了凉——”

“本宫说，不必了。”琅嬅止步回首，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素心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一时被唬住，也不敢违抗，只得和莲心远远跟在后头。

长街上的积雪尤未化去，隐隐散发着凛冽的寒气。琅嬅双手抱臂，抬首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看不到一点儿清亮的月光，只在朱墙两侧投下深深的阴影，仿佛走入了无边黑暗。

这样想着，她不由畏惧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行至长春宫的角门前，忽见两个身影急匆匆闪过。

“站住，见了本宫为何不行礼？”琅嬅觉得奇怪，叫住了她们。

为首的宫女只得停下脚步，带着身后一个披着斗篷、戴着面纱的宫女向她行礼：“给皇后娘娘请安。”

琅嬅认出她是海兰身边的宫女绿痕，心中越发觉得怪异，质问道：“你是延禧宫的宫女，这时候怎么不在家宴上伺候你主子，反而跑到本宫的长春宫来？”

绿痕低眉垂眼道：“回皇后娘娘话，奴婢交好的一个宫女在体元殿当差，她近日突发急病，我们小主知道了便让奴婢趁着这会儿空闲出来领她去太医院瞧瞧。”

琅嬅心中存疑，直接越过绿痕向她身后的宫女趋近，宽大的风帽将那宫女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琅嬅正要揭开她的面纱，却听一旁的绿痕提高了声调：“皇后娘娘当心，这宫女脸上和身上都起了一片疱疹，也许是染了痘症也未可知。”

琅嬅伸过去的手停在半空，思忖片刻，最终还是没敢冒险。她忙退开两步，抽出绢帕掩鼻道：“既然如此，赶紧送她去太医院，让太医给她看看罢。”

“是。”绿痕恭敬答应一声，赶忙领着那宫女退远了。

琅嬅自这夜回到长春宫后身上就开始不舒服，太医看了一开始只说是着了风寒，谁知病情持续恶化，一病不起的琅嬅连元旦的祭祖仪式和朝贺大典也未能参加，皇帝十分忧心，暂停了接下来的庆典活动，一天三趟跑去长春宫中探望、照看皇后，传到民间，百姓们纷纷赞叹皇帝情深意重、帝后伉俪情深。

中宫病重，嫔妃们自然要一齐守在长春宫中，轮流侍疾。旁人还没说什么，玉妍就先不乐意了，因为琅嬅患病的缘故，她的母族李朝来使的觐见和上贡也被皇帝搁置了。这一日众妃齐聚宝华殿为琅嬅祈福、诵经，玉妍忍不住抱怨道：“皇后娘娘早不病晚不病，非在这大好的日子病了，也不怕招了晦气。”

被一旁跪在蒲团上的绿筠听了赶忙制止道：“嘉贵人，这话即便是你也不能乱说啊。”

“怕什么，这会儿就咱们姐妹两个说话，皇后娘娘都病成那样了，难不成还竖着耳朵？”玉妍揉着跪得酸疼的膝盖，越发愤懑，“再说我又没说错什么，本来欢欢喜喜过大年的日子，就因为她这一病，连累我们也不得安生。平日里小气抠门便罢了，好容易到了过年的时候能稍微打扮打扮了，如今因为她，竟又是不能了。”

绿筠也不由叹了口气：“唉，因为皇后娘娘患病，我现在也抽不开身去阿哥所看三阿哥了。”

“啧，所以啊，我才说这病来的晦气。”玉妍挨近绿筠，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低声道，“你听说没，最近钦天监正在为皇后观测星象呢，要我说，就是皇后自个儿福薄戾气重，才会在除夕夜病倒的。没准儿是老天看不过她无德无行，觉得她不配正位中宫，这才要把她带了去……”

绿筠闻言登时变了脸色，连忙要去捂她的嘴：“这话不能瞎说。”

“绿筠姐姐别担心，妹妹我也是把你当自己人才这么说的，以咱俩的关系，别人不知道我，你还不知道么？”玉妍笑嘻嘻地按住她的手。

两人的窃窃私语纷纷落入身后跪着的海兰耳中，海兰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们的背影，眸心深处暗芒涌动，隐隐酝酿着一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