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时分,天边云霞宛如色色嫣红粉紫、光丽璀璨的云锦绸缎,将整个紫禁城笼罩在万丈金光之中。
皇帝将最后一本折子合上放到一边,眉间有遮不住的倦意,抬手揉一揉太阳穴,目光不经意之间落在了三张轻薄的纸上。
皇帝的目光在几行黑字上来来回回地扫过,似是要将那绵白的纸张盯出一个窟窿来,直到王钦进来禀报说张廷玉求见,他这才略略移开目光,微扬下颌:“让他进来。”
张廷玉躬身入内,行礼如仪:“微臣恭请圣安。”
皇帝抬首已不见适才阴沉面色,薄露笑意:“老师请起。”
王钦忙搬来一把花梨木椅,张廷玉再三谢恩、诚惶诚恐地坐下了。
“老师身为顾命大臣,诸多事务在身,今儿怎么得空进宫来?”
皇帝像是开玩笑的轻松口气,却惹得张廷玉登时跪倒在地,惶恐不安道:“微臣近日忙碌,未能向皇上请安,有失礼数,请皇上降罪!”
皇帝轩一轩眉:“朕不过一句玩笑话,老师何出此言?”说着瞥了一眼王钦。
王钦会意,立刻上前去扶张廷玉,张廷玉却不肯,仍旧保持着跪伏的恭谨姿态:“皇上,请听微臣一言。”
“老师请讲。”
“微臣请辞顾命大臣一职,望皇上允准。”
皇帝惊讶道:“令卿与庄亲王允禄、大学士鄂尔泰等同为顾命大臣,此乃先帝遗诏。卿何故推辞?”
“微臣并无忤逆先帝之意,实在是恕难从命。”张廷玉诚恳道,“自我大清开国以来,任用顾命大臣至今已有两个先例,可那都是因新帝年幼而不得已为之。如今皇上圣明,亲临朝政天下臣民无不心悦诚服,何需顾命大臣?皇上乃天下之主,以臣辅政岂非本末倒置、大逆不道?且微臣时值花甲之年,渐渐耳聋眼花、麻木不仁,难以再当重职,只盼能早日致仕归乡。微臣不情之请,望皇上成全。”
“唉,朕何尝不知你的难处,可这毕竟是先帝遗旨,朕身为人子不能不尊君父哪。”皇帝有些为难,蹙眉沉思良久,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朕也不忍看老师一个耳顺老人身担重负。顾命大臣便罢,只是致仕一事还有待商榷。以老师的才能和寿数,再为国事辛劳十年也无妨。朕打算任命你为永琏的师傅,兼管总理事务处与翰林院,不知老师意下如何?”
张廷玉面露喜色,重重叩首:“蒙皇上不弃,微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皇上重托!”
皇帝笑着摆摆手,命王钦扶他起来,端过手边一杯热茶悠悠饮了一口。
“二阿哥乃皇后所出嫡子,能为二阿哥传道授业,实属微臣三生有幸。”张廷玉顿了顿,“说来微臣也许久未曾向皇后娘娘请安了。皇后娘娘乃先帝钦定的嫡福晋,又出身于名门宦家,世代簪缨。富察氏为咱们满洲八大姓之一,为大清多建功勋。微臣一向敬慕皇后娘娘慈惠仁德,泽被天下,微臣斗胆请皇上给微臣一个拜谒皇后娘娘的恩典!”
茶盖磕在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盏中缓缓散出的氤氲水汽里,皇帝面色不明,唇边笑意闪烁:“待年节下百官进贺时自能见到的。”
见皇帝含糊其辞,张廷玉只得敞开天窗说亮话:“微臣最近听说了一些关于皇后娘娘的风言风语……”
“哦?听说?听谁说的?”皇帝敛去笑意,怫然不悦,“这可真是奇了,朕身在宫中全然不知,竟不如老师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皇上恕罪,臣并非有意探听后宫动向,只是流言蜚语,恐污圣听。”张廷玉心头一跳,慌忙跪下,“臣听说内务府几个贪赃枉法的狗奴才攀诬造谣皇后娘娘——”
“贪赃枉法是不假,至于攀诬造谣什么的朕可没听说。”皇帝扬声打断他,尽量缓和着语气道,“你也说了那是谣言,既是谣言,朕不会太放在心上,你也不必。”
张廷玉讶异,真的只是谣言么?可富察家的人找到他时分明说情态十分严重,因此他这才着急忙慌地进了宫。
他抬眼望去,皇帝神色淡然,不似做伪。
难不成是富察氏的人诈他?借此让皇帝觉得他在宫中安插眼线居心不轨?
张廷玉满心惊疑不定,额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而这一切都被皇帝尽收眼底。
皇帝唇角微挑,勾出一个无声的冷笑,取过一卷书看了起来,若无其事道:“时候不早了,无事你且跪安罢。”
张廷玉如逢大赦,磕头行礼后忙不迭退了出去。
王钦抬首却见皇帝面色阴沉欲雨,吓得浑身一哆嗦,赶忙也退了出去。
天边最后一点夕阳的残影也逐渐被侵蚀、吞噬,殿内暗了下来,皇帝整个人便隐没于这样的黑暗之中,一动不动地静坐着,眼眸深处闪烁着幽幽的暗芒。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骤然有一束昏黄的亮光惊破这一室沉寂。
“皇上要看书还是点上灯的好,免得伤了眼睛。”一个身着幽蓝暗花素锦袍的年长宫女缓步进来,将一盏灯轻轻放在紫檀桌案上,笼上云影纱描花灯罩。
橘红的烛光照在皇帝的侧脸上,柔和了他眉间的戾气:“毓瑚,你有话便说罢。”
“奴婢前去调查了一番,发现那花房太监和太医院的小太监平素并无交际,更别说有何过节。奴婢去查过内务府的档案,这个花房太监是康熙三十四年入的宫,先后伺候过几位太嫔太妃,后来做错了事被遣到花房,在花房当差也有些年头,前不久刚报了出宫。”毓瑚从袖中取出一份簿籍,平展呈至皇帝面前,“奴婢又出宫暗探了一回那花房太监的亲戚,他的亲戚仅剩姐姐一人,住在一个破巷子里,没有异常情况。至于那个太医院的小太监……”她迟疑着,没有再说下去。
皇帝淡淡瞥她一眼:“说。”
“奴婢盘问过太医院其他太监,发现那小太监生前和长春宫一个洒扫侍奉的太监极为要好,来往密切。且在他死后,他举家搬迁,下落不明。”毓瑚低首欠身,“皇上恕罪,奴婢并无诋毁皇后娘娘的意思。”
有良久的静默,静到毓瑚心头开始突突乱跳,不安地低唤一声:“皇上……”
“朕知道,你没有诋毁任何人的意思,只不过陈述事实罢了。”皇帝低低冷笑一声,一字一字道,“朕的皇后还真有能耐呢,真可谓前朝后宫一手遮天,位高权重啊。”
毓瑚不好接话,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奴婢查到的目前就这些讯息。至于另一个花房太监和秦立的供词,想必皇上已经清楚了。”
“清楚,也不清楚。”皇帝嗤之以鼻,“白纸黑字,秦立的罪状交代得清清楚楚。可朕不清楚的是,到底是谁,让他敢如此有恃无恐地在宫中胡作非为、横行霸道!”
毓瑚讶然,不假思索道:“皇上是怀疑秦立与人勾结——”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立刻止言,顿了顿,思忖着道:“但秦立也是宫中有资历的老人了,按说不会轻易听命于谁。”
“如此说来,那个花房太监说的话倒有几分可信了。”皇帝面色愈加阴沉,“他也是宫中上了年纪的老人,若没有这档子事,合该出宫安度晚年,怎会引来杀身之祸。”
“掌事太监和上边的总管太监勾结,压榨下面的太监是宫中常事。更何况花房差事本就清苦,不比别的地方有油水可捞,长此以往下边人自然不堪承受、心存怨恨。”毓瑚想起那太监家人的惨状,亦不禁叹息一声,“那太监也是可怜,在宫中备受欺凌、劳苦一生,最终也只落得这样的下场。”
皇帝沉默半晌,取过桌上三张供状,最后看了一遍,随后便将其烧毁。
看着三张白纸迅疾被火焰吞噬,最后化为斑斑点点的黑灰,皇帝的面色竟奇异地恢复如常,声音是近乎淡漠的平静:“将那太监好生安葬了,再给他家人一笔银子权当补偿。”
毓瑚素悉圣意,见此便知皇帝是不打算追究此事了,只得答应一声,欠身告退。
皇帝紧紧攥着那本簿籍,眼眸渐渐蒙上一层浓重的疑色,久久不肯褪去。
良久,他回神,将簿籍压到厚厚一沓奏折之下,唤进王钦道:“去延禧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