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王钦领着那花房太监来了,海兰看了一眼便道:“不错,那日领着几个小太监来送花的就是他。”
那太监想是在宫中浸淫许久,上了年纪的,听闻皇帝传召倒也不慌不忙,御前礼数一丝不错:“奴才给皇上请安,给各位主子请安。”
“前些日子就是你给延禧宫送的花?”皇帝上下打量着他。
“回皇上话,前些日子娴妃娘娘为种出姚黄讨太后娘娘欢心,常到花房去向花匠们讨教,也给了奴才们不少赏钱。花房掌事的收了钱,便命奴才们给延禧宫送去一批山茶花,奴才顺道也给东配殿的答应小主送了几盆。不知是哪个糊涂蛋拿错了两盆秋海棠,答应小主看见便留下了。”说到此处,那太监微微抬眼,余光迅疾地瞟过琅嬅的裙裾,踌躇着道,“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个细微的小动作没能逃过皇帝的眼睛,皇帝看了琅嬅一眼,疑道:“什么?”
“其实那两盆秋海棠原是花匠们精心培育了要献给皇后娘娘的,也不知怎的竟阴差阳错送到了延禧宫。”
琅嬅本安坐于皇帝身侧,听了这话登时大惊失色,遽然起身道:“皇上明鉴,臣妾近日与花房并无来往,莫说秋海棠,便是别的花也未曾进过长春宫一步呀!”
晞月亦吃了一惊,旋即厉声斥道:“大胆!你竟敢污蔑皇后娘娘!”
王钦反应奇快,伸手便是噼里啪啦一顿耳光落下,一边打一边骂:“下贱胚子满嘴喷什么沫子,不想要你这条狗命了?”
“够了。”皇帝不耐地挥一挥手,制止了王钦的动作,眉心曲折如叠峦山川,死死地盯住了那太监:“你可知污蔑皇后是何罪名?”
“正因奴才知晓事关重大,才不敢口出妄言,欺君罔上。”那太监挨了打也不怵,只是捂着脸冷冷道,“那秋海棠只在夏季开花,此次花匠们费了一番功夫才在冬季育出这两盆来。恕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样珍贵的花原是轮不到答应小主的。但主子毕竟是主子,答应小主要了那盆花去奴才也不敢拦。后来奴才回去跟掌事的交差时还以为要挨骂,谁知掌事的只是问了一句‘确定那花送去了延禧宫么?’,然后便不吭声了。”
“荒谬!花房的宫人和掌事太监分明说那两盆秋海棠是他们收了娴妃的钱才特意栽培而成!”晞月向王钦使个眼色,“皇上面前也敢扯谎,王钦,给本宫继续掌他的嘴,直到他说实话为止!”
不待王钦上前,那太监向皇帝狠狠磕了几个头,大声道:“皇上,奴才所言句句是真,绝无虚言!花房差事清苦,在那儿当差的都是帮见钱眼开的下贱骨头,收了谁的钱便替谁办事,他们的话怎能相信!”
“他们是见钱眼开的下贱骨头,那你又是什么玩意儿?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晞月的目光几欲噬人,“本宫可着实好奇,娴妃和海答应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敢如此诬蔑诋毁国母!”
“奴才在花房当了半辈子的差,并非那等眼皮子浅的人,也没必要为哪一位主子说话。奴才知道皇后娘娘和贵妃主子在后宫位高权重、一手遮天,不止花房掌事太监,就连内务府总管和王副总管都不得不听命于您。只是奴才始终铭记着,奴才首先是皇上的奴才,效忠的是皇上,恕奴才不能欺君瞒上、扭曲事实。”那太监摘下金色翎帽,拂袖敛衣郑重一拜,“奴才知道此番得罪了两位主子必不能活,但求无愧于心,也算忠君报国、死得其所。请皇上发落!”
那太监的话说一句琅嬅的脸色便随之白一分,到最后竟是面如白纸。
她忙转首去看皇帝,却突然发现皇帝的面色亦如她一般难看,只不过皇帝的面色是阴沉得吓人,像是隐隐酝酿着一场风暴,周身散发出冰冷骇人的气息。
偏偏高晞月懵然不知,猛地拍桌而起:“你个狗奴才胡说什么!王钦,还不快把他拉下去!”
王钦上前便要拖那太监,那太监一边挣扎着一边嚷嚷,高晞月还在指着那太监破口大骂,阁内一时喧闹不已。
“放肆!”
皇帝一声怒喝,阁内瞬间安静下来,过了许久,皇帝方缓出一口气对身旁的晞月道:“你先回去,这件事朕自有处置,一会儿再去看你。”
晞月满心委屈本想再哭闹一番,但见皇帝脸色不好,只得含泪告退。
琅嬅半跪在地上,仰望着皇帝的眼神带上了一丝急切,在良久的静默中屏息以待着最后的圣裁,然而终究是按耐不住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率先露了慌乱的神色,她低声唤道:“皇上……”
“娴妃,这件事便交给你去查。”皇帝无视她的呼唤,转首望向王钦的眼神便有些复杂,招手对王钦身边的李玉吩咐道,“将他和花房的掌事太监一并丢到慎刑司去严刑拷问,势必让他们吐出实话。”
李玉忙恭声答应,将那太监带了下去。
琅嬅心头一凉,半屈着的膝盖一软,身子便不受控地向地上倒去,她垂首看着身下的锦花红绒地毯,恍惚间觉得那地毯上根根分明挺立的红色绒毛像丛丛荆棘包围着她,枝条上的尖锐刺入她的身心,痛得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泪珠洇入密实的绒毛中瞬间消失不见,就像她的痛苦和难处,总是不被皇帝发现和理解。
“皇上这么说,便是真疑心臣妾了?”琅嬅颤声道。
皇帝伸手去扶她,手上却并无多少力道,他一惯温和疏朗的笑在此刻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寒:“朕怎么会怀疑皇后呢,正是担心皇后的清誉为那等小人玷污了,才命娴妃接手此事。好了,皇后,年节下事务繁杂,你就不要再操心这件事了。”
琅嬅咬紧牙关,忍耐着将眼里的泪水和喉中的哽咽吞下,垂首低低道:“是,臣妾谢皇上好意,只是要劳烦娴妃妹妹了。”
皇帝走下紫檀脚踏扶起一直跪在地上的如懿,背对琅嬅,那疏薄的笑意终于带上了些温热的真切,言语间颇有几分怜惜的意味:“好了,快起来,跪久了等下膝盖疼。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如懿也未曾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神思尚在恍惚间,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多亏了海兰,臣妾此身才能分明。”
皇帝的目光不经意间向一旁瞥去,却在刹那间倏地停住:跪在地上的海兰仰着一张清水芙蓉面盈盈睇向他,美眸中犹有晶莹泪光流转,脉脉含情。许是来得匆忙,仅用一支白玉莲花簪松松挽了个鬟,几绺墨色青丝婉顺垂下,柔柔地贴着白腻的脖颈。一袭绣着淡青色落梅瓣细碎花纹的月白素织氅衣衬得她身姿楚楚,清丽出尘。
许久未见海兰,如此细看片刻皇帝这才惊觉眼前的女子如同涅槃重生,面目一新,与过去判若两人。
似是察觉到皇帝炽热的目光,那玉白的脸蛋渐渐透出点点晕红,竟是奇异动人。
海兰羞赧道:“皇上恕罪,臣妾仪容不整失礼于殿前……”
皇帝心旌动摇,一手扶起她,一手拂过她鬓边碎发,温和道:“无妨,毕竟多亏你直言进谏,这才少一桩冤案。”他转顾身后的琅嬅,仍旧是那样温和的声线,却分明是不容置喙的口吻:“为补偿娴妃她们今日无端受惊,朕打算升海兰为常在,皇后,你觉得呢?”
琅嬅眉心一跳,心下惊惶不安起来:当初她着意将海兰的位分定为最末的答应,以此打压、警告娴妃,皇帝此言,是否在责怪自己?
皇帝幽深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不已,琅嬅只得牵扯唇角,尽量撑出一个得体的笑:“原是臣妾思虑不周,想着海兰妹妹资历尚浅,先给个答应的位子历练历练,不过皇上既然说了,臣妾会安排下去的。”
“皇后贤惠,后宫有你操持,朕很放心,好了,你先跪安吧,朕再陪娴妃她们说说话。”皇帝说毕再不看她,转首对着如懿和海兰嘘寒问暖,全然不顾琅嬅在旁。
琅嬅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脚,勉强行礼告退,转身无人处,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