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香见绝育一事后,婉茵誊写的悼词诗稿适时地勾起了皇帝对孝贤皇后的思念,宫中追怀孝贤皇后成风,而我这个彻底被皇帝厌弃的继后则被处处挑剔、计较。
不消深思,这又是魏嬿婉的计策,利用一个可怜女人的情意,去唤起这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情意。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只觉得荒唐又可笑。
琅嬅生前也算颇有当家大妇之范,朴素节俭、贤惠婉顺,可皇帝那时不也对她不满,觉得她墨守成规、呆板无趣,从未信任她、好好对待她。
冷眼旁观着琅嬅在这样的猜疑、冷待中被耗尽心力,盛年早逝,才知后悔、愧疚、追思、缅怀,可这些又算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已成空。
我突然有些好奇,琅嬅若泉下有知,是会觉得心愿得偿,还是感到无比讽刺呢。
我想笑。
亲眼看到皇帝为琅嬅写下的痛悼挽诗的那一刻,心里的哀恸都凝成嘴边一抹放肆癫狂的笑。
这些人,这些事,真是好笑。
皇帝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意,准确的来说,他大抵是对我整个人都十分不满意。
他不知道,一个人难过到了极处,是可以没有眼泪的,因为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表达现在的心情,所以只会笑,也只能笑。
也许我们真的不适合再见面了,这一次言辞并不那么激烈的交谈还是让我失去了永璂的抚养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见面我们总是针锋相对,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我何尝不想学得琅嬅那样不出一言违逆的温顺,可是间隙已生,心中的愤恨、怨怼、忧郁、窒闷、悲怆、颓丧、无力、怅然,越来越多的情绪如海上浪潮起起伏伏交织纠缠,最后一下一下用力击打着不堪重负的心。
有些话,明知会将对方推得越来越远,舍不得说,却又忍不住不说。
无妨,后果无非是被剥夺,被磋磨,失去虚无缥缈的情爱,失去并不稳固的权柄,直到所有得到的,都失去。
我这一路,历经艰险得到的,失去却如此容易。
如今真真是只剩下一个虚空的名分了,靠着尚有子嗣、家世傍身的海兰、湄若,也不过是熬油似的勉强度日。
可我真是怕,怕再有什么意外出现,这摇摇欲坠的关系如同绷紧的弦经不起半点弹拨,彻底分崩离析。
怕什么来什么,命运总是无常。
乾隆二十六年的木兰秋狝,便由一对有情人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弹奏、演绎的一曲《朱色烈》拉开了帷幕。
恂嫔霍硕特·蓝曦,我能隐隐感知到,这个外表温顺驯服的女子,自进宫以来一直深深隐藏着桀骜不驯的性格和视死如归的决心
所以当我看到她与自己的心上人抱在一起的场面时,我选择放过他们。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豫嫔的尖叫声引来了侍卫,也逼急了这一对苦命鸳鸯,我的永璂落入他们手中成为人质。
不,这是我唯一的孩子了,再不能、再不能失去了!
我苦苦恳求他们放过永璂,用我来换他,可恂嫔却冷笑着嘲讽道:“你虽然是皇后,可在皇帝眼里,咱们这些女子都如草芥一般。你这个皇后形同失宠,带着有什么用?”
是啊,即使身为皇后的我也不过是个可怜虫。
因着皇帝对我的厌弃和冷漠,不论宫里宫外,嫔妃或是奴才,官员还是百姓,仿佛人人都可以对着我肆无忌惮地踩上一脚,吐一口带着轻慢和凌蔑意味的唾沫。
就像现在这样。
我们母子的性命危在旦夕,而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却挟着一群莺莺燕燕慢悠悠地赶了过来。
恂嫔的情人阿诺达见到皇帝后情绪格外激愤,架在永璂脖子上的长刀紧了又紧,原因也很简单。
皇帝不满霍硕特部老王爷曾同情准噶尔部,特意指派霍硕特部清剿寒部残军,企图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顺带着剪除异己,导致霍硕特部老王爷和许多族人枉死。
老王爷,也就是恂嫔的父亲,身死大概是一年多前寒氏刚进宫的时候了,而皇帝,居然隐瞒恂嫔至今还面不改容,一切如常。
恂嫔悲痛愤怒到了极处,有太多压抑让她不快乐,终于在此刻释放。
她声嘶力竭地控诉着皇宫的污浊不堪,皇帝的薄情寡义,最后公然讽刺、耻笑皇帝的身世。
身世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皇帝果然被激怒了。
此时永琪同样挟持了恂嫔,正待双方交换人质时,皇帝已经按捺不住滔滔怒火,拉开弓弦向阿诺达射去。
阿诺达亦被这一箭激怒,举刀便要扑向永璂。
我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般扑上前将永璂护在身下。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关键时刻,凌云彻替我和永璂挡住了这一刀。
但这个人却不是我的丈夫。
我的丈夫,方才竟亲手将他的儿子推入险境!
“皇上,你看你,在自己妻儿面前,还不如—个侍卫抵用。所以我哪怕死,也要离你远远的。”
这是恂嫔死前最后一句话,像一把锐利的闪着冷光的刀,生生刺激着皇帝行将破裂的神经,也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该可怜恂嫔,还是可怜自己。
恂嫔至少还有一个爱她到情愿为她去死的男人,而我呢,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对我的情意若有若无,虚虚实实,现在我连和他最后的归宿在哪里都看不到。
皇帝有意安抚,我忍耐再三,还是忍不住质问他。
我大约真是个不识趣的女人,明明可以抓住机会和皇帝重修旧好,可我还是出言不逊惹怒了他。
皇帝当着后宫妃嫔、王公贵族和宫女侍卫们的面拿我与孝贤皇后相比,拿我的永璂和永琏比较,反过来责怪永璂资质平庸,不懂自保。
永璂受了这般惊吓和委屈,当晚便发起高热,而此时皇帝却宿在别的女人帐中春宵风流,连看一眼也不愿。
不过他还是来了,只是来了也并无好话,我们各执己见,又是一番争吵。
不,与其说是争吵,不如说是我一个人的绝望,还有他的居高临下和漠不关心。
回到宫中,我们以近乎决断的姿态,隔着一条长街及种种龃龉过着各自或灿烂,或灰暗的生活。
也好,相见不如不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