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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声如海生 思念若知许

短篇集Sud

 

  “你说广阔蔚蓝的海都不能阻止你,你说就算是命运的阻拦你都不会停止脚步,你说开春我们就结婚。”

  

  “陈庭声,你说要和我结婚的,你怎么能,怎么能先走呢......就算到了下面,我也要缠着你,就算成了鬼,我也要风风光光的和你办一场婚礼......我们说好的。”

  

  

  我出生于民国,那是个混乱的年代。

  我外公曾经是个军医,负伤退休以后到了一个小镇住下。母亲在十六七岁那年为了我的生父背井离乡,和家里断了联系。

  从我出生能记事以来,她最常唠叨的就是家里那些事。

  比如,我的小舅。

  在外婆生完我妈六年以后捡到了我小舅,才满月的小舅被遗弃在海滩上,如果不是我外公及时把他抱起来,他就会被涨潮给淹死。

  这些都是从我妈嘴里听来的,她在生完我弟那年就离了婚,那时候她也正正好好25岁,如花的年纪里迎来了新生活,那年我已经八岁了。

  即使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还离了婚的妇女是不甚被人们所接受的,她还是顺应当时的时代,干起了自己的一番事业。

  她很有头脑,赚了很多钱,时常不在家。难得的那么几次给我和我弟讲睡前故事,她也很傻,不会像别人的妈妈那样讲什么安徒生故事,只会讲一些我小舅的事。

  于是在我八岁的时候就对这个小舅充满好奇,这个大了我十一岁的小舅考进了黄埔军校,之后就入伍当了兵,这几年也混了个一官半职。

  这年是民国十五年。

  我真的很想见见我这个小舅,可我妈年少因为我的人渣生父和家里断了关系,又担心自己回家会败坏家里的风评。

  这么些年两边都没服软,以至于一直到我十四岁那年我们都没回外婆家看过,我对小舅的好奇也被其他事代替而渐渐搁置了。

  一直到十四五岁的夏天,外公被查出来患了心脏方面的疾病,一向雷厉风行的母亲也慌了神。在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后,只看见她收拾了几大箱的行李匆忙告知我要一起回去看外公这个消息,还帮我请了长假。

  那个年代交通并不算发达,我妈带着我和弟弟坐上了去那个小镇所在城市的绿皮火车,路上还辗转着换了很多趟的车,在车上我看见了海,是我十四年来第一次看见,在这以前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颠簸了一路,才快到外公家。

  一路上有北方看不见的花,有郁郁葱葱的树,总有人说,南方没有冬天,也没有春天,便是四季长夏。

  但还顾不得看这些美景,弟弟又吐了。

  弟弟年龄还小,一路折腾着吐了好几回。妈妈也是心疼儿子,但心里惦念着父亲,也只能暂时把儿子搁到一旁。

  我用袖子给弟弟擦干净嘴巴,把他背到背上。他想必也是很累了,就在我的背上缓缓睡去,我一步一步往前挪,妈妈时不时帮我扶一下快要滑落的弟弟。

  就这样,太阳快要埋进了海里,我们终于到达了外公家。

  外公家门前种着不少花花草草,母亲快步走进了屋里,高声用家乡话喊着外公和外婆。

  我也快要筋疲力尽,正撑着眼皮打算再坚持一会儿,听到妈妈叫了一句“庭声”,我一晃神,被门槛一绊,重重摔到了地上,却还护住弟弟的头,自己摔的眼冒金星。

  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把我拉起,又帮我接过了弟弟,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外婆就走过来从那人手中接过弟弟,那人蹲下身,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个面容及其俊朗且带着久经沙场的锋利的男人,他穿着藏蓝色的长袍,利落的圆寸衬托打磨了那点杀气。

  朦胧的灯光下,他看着比窗外的月亮要柔和,比月光要抚慰人心。

  年仅十四岁的我,知道“心动”的含义,那时却不敢将它听我的小舅联系在一起。

  我听见母亲喊他庭声,于是我便问他了。

  你是我的小舅吗?

  他竟笑了,出人意料的单手抱起我往前走。

  是小舅,不是小舅妈。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我想着,却马上在他宽厚的臂膀上睡着了,嗅着属于他的那一股香气,不知道怎么形容,沁人心扉。

  后来我约莫是被我的小舅送回房间的,我睡了一个好觉,梦到了我的小舅,我看见他坐在礁石上冲我笑。

  翌日醒来,我想着,倒也是不错的梦。

  算是个美梦。

  

  这段日子,白天母亲会和外婆去医院陪床,就只剩下我和弟弟和小舅在家,我偶尔写写习题,浇浇外面的花花草草。竟也是我做饭,原因是小舅有一次给我和弟弟做午饭,烧糊了两只锅,此后便再也不敢让他下厨。

  他总是会窝在房间里,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除了吃饭他几乎从没踏出过房门,有时甚至也不吃饭。

  我按耐不住好奇心,总有几次推开一条门缝去偷看。

  五次里,他三次躺在床上睡着,厚厚窗帘拉上,看不见一丝光:一次伏案写作,不知在写什么,神情并不好看。

  最后一次,我见他光着臂膀,瞧见了他健硕的身体,却也看见了他左肩膀直到手掌长长的伤,甚至还没变成疤。渗出几分血来,触目惊心。

  我那时快要惊呼出声,好容易忍住了,闭口没提过这件事,心里却总是有块疙瘩。

  怀揣着心事,无聊的过了一些时日,直到有天我在老宅里待倦了,毕竟是十来岁的少年,哪静的下心来,便想去看海。弟弟跟着去了医院,也瞧不见小舅的身影,我才不管他呢,他都那么大个人了,我心想。

  索性转头出了老宅,去打听来时见过的海了。

  当地的人说那片海叫庭海,不知道有没有鲸鱼。

  我想是有的,但我也没见过。

  它一定很大,是移动的岛屿;它一定很美,是海里的四季。

  

  我走了很久,问了很多人,找到了那片海。

  我从高架桥上向下望,那片海波光粼粼,蓝的像是镶嵌在这片土地上的宝石,是大地的蓝色心脏,蓝色眼眸。载着他的深沉与浪漫,写着他的宽容和美丽。

  在车窗间遥遥闪过的光景不足以看清这份心情,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一刻——我像是整个人跌落这海中,被他拥抱和抚慰。

  这时我却想到了我的小舅,陈庭声。

  他好像这忧郁的海。

  我寻出下到下面的小路,杂草丛生,竟还开了几朵雏菊,我无心欣赏,磕磕绊绊奔到下头去。

  这一块儿没有沙滩,只有矮矮的红树林和泥沼礁石。

  我走到有些小浪花的岸边,等海水轻轻漫上来舔舐我的双脚,在这夏天里不免为一桩快乐的事,至少对于那时的我是这样。

  我看着水底的细沙,看着泥沼里的贝类,又觉得兴奋了起来,便蹦蹦跳跳去捡那些好看的贝壳,去看那些吐泡泡的蛤类,去比比半人高的红树林。

  我踩着礁石,这时还没意识到我走到了很深的地方。

  我坐在礁石上,把脚泡进水里。看着掠过的海鸥,看着兜里揣着掺了泥沙的贝壳,得到了这个夏天第一份的满足。

  起身刚想走,却脚底一打滑掉进了比我要深的那片海里,错身被礁石上攀附的几颗藤壶划到,在湛蓝的海水里带出几圈血色。

  我住在内陆,自然不通水性,身上的单薄的衣物沾了水好像有千斤重——过了约十几秒,我的意识涣散,看见有一人跳入水中,激起不小的水花。

  我竟觉得那人很像陈庭声。

  那身影将我捞起,正要往上游,我却快窒了息。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凭着水海面透来的光,隐约觉得他向我偏过了头,一两秒后低头用唇对着我——给我渡气。

  我们终于浮上海面,他先将我推到了礁石上,自己才爬了上来。

  我昏了约莫几分钟,醒来时看见陈庭声要将我背起。

  陈......小舅?我喊他。

  他没理睬我,眉眼依旧锋利,我却觉得他嘴唇白的过分——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他那道长而丑陋的伤在不断渗血,将他长袍的墨色染的更深了一层,那层布料紧紧粘着伤口,像是要融合。

  小舅!你的伤!我叫着他,想要触碰那伤,又怕把他碰疼。眼神牢牢盯着他冷峻的脸,那张往日好看的脸早就没半点血色,我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扛起他另外一只手臂往上走。

  他神情也许会错愕,也许还是无动于衷,我才懒得看他,只撑着他往回走。几滴血溅到来时的雏菊上,不知是我的还是陈庭声的,还是我们的搅到一起,那几朵花被染上了红。

  于是,夕阳西下,小镇没有黄包车,我和他走回1207号的人家 。

  被藤壶划伤的手一直在流血,那只手还攥着陈庭声的手腕,他的手腕不细,也不暖,但他的身躯压在我身上却这么真实,让我感受他的心跳,传递给他体温。

  我们终于到了家,晚上十九点五十三分,我扶着他做到藤椅上,四处找着医药箱从他房间的床头柜拿出来一个木盒装着的一堆东西。

  

  我翻出酒精和棉花,看着他湿漉漉的身体无从落手,便小心翼翼脱了他的上衣又看到他漂亮的躯体,那片布料却死死黏在了他的伤口上,动一下都感觉疼。

  我闭上眼,去扯那块布料,听到了肉的声音。

  我听到陈庭声说话,他好像被疼醒了。

  他咳了一声,没说些什么。我听到他沙哑的声音,轻轻磨过我的耳畔,我把最后一小块布料扯下,听见他“嘶”了一声。

  这么严重的伤,怎么还这么厉害,还跳下去救我。我一边说话,一边把酒精淋上他的伤口,血掺着酒精发出滋滋的声音,从他整条左手往下淌。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却出了不少汗,还是不出声。

  我用东西擦干淌下来的血水,他指使着我,让我拿拔罐白色的药粉往伤口上撒,再拿绷带歪歪扭扭的缠起来,末了打上一个蝴蝶结。

  真娘,陈庭声终于说话了,用手扯了两下。

  我收拾东西,还是斟酌着说了一句谢谢,扭头就快步回了房里。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伤口,它不再渗血,却显得狰狞可怖。

  房间里传来敲门声,陈庭声在外面叫我,让我处理好我的伤口。

  我坐在床上,想着的是他在水里给我渡气的那一刻,他这么冷的一个人,那一刻的体温却那么热,嘴唇是那么软。

  停,那可是你小舅。我命令自己不许再去想这些,逼迫自己睡去。

  我又做梦,梦到有两个人在梦里接吻。

  

  陈庭声半夜总是会醒来,有时候是被疼醒的。

  我有一次起夜,听见他在房里抽气,滴着眼泪,蜷在一个角落里特别可怜,像是被遗弃的小狗。我于是走进去,拍了拍他的背,会说不哭啦不哭啦,吹吹就不疼啦。

  他有一次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哭的很小声很小声,我却记在了心里,夜半总会起来看看他。

  这年我已经十六岁。

  

  后来外公的病好了不少,母亲也在这里给我办好手续,我又得去上学,弟弟也去,我接着跟教师学平等自由的观念,学数学。

  即使不需要,陈庭声偶尔还是会来接我,我总能听到班级里那些女生的窃窃私语,她们真真就深受恋爱自由的熏陶,总向我打探陈庭声的消息,我便总说我不了解,却也真是不了解。

  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他叫江鑫,他家也是书香世家,也有那种君子温如玉的感觉,是很典型的读书人。

  我后来知道了他喜欢男人,他管这个叫同性恋。

  他说同性恋也是爱情的一种,他和我们没什么不一样。我那时很恍惚,他同我谈论这些有关这种爱情时我总会想到陈庭声,心灵深处常有人大喊“不该!不该!你都在想些什么!疯了罢!”于是乎就甩甩头,不敢再想。

  我不忧心江鑫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因为我知道他有恋人,是一位富商的儿子,叫张泉,我碰见他们好几回。

  也许别人看来他们是要好的哥们,我眼里的他们却永远都在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这是我十七岁那年,我已升了国中二年级,身形也拔条了,有不少的女学生都对我有意,这点我是知道的,我对她们却没有任何兴趣。

  我还是会想到陈庭声。

  

  上了国中以后,陈庭声也不再接送我,他因伤已经半退伍,前阵子回母校当了教官,我们也甚少再见面。但我们一直有着书信往来。

  外公也住回了家中,他是位慈祥的老人家,却精力充沛,也爱骂人,爱下棋,和大多数老头都一样。

  我和外公很亲近,他常常和我下棋,带我见他那些老友,给他们夸耀我这个孙子。

  日子就这么过去,直到我国中二年级下半学年的一天,风和日丽,清朗无云。江鑫在校门口同我打了招呼,我要和他一同上楼,他却摆摆手,让我先走。

  peng的一声,有人惊呼,有人尖叫,人群骚动。

  我挤在人群里,看着我最好的朋友在校园的草坪里摔成一摊肉泥,看不出本来面容,但我却认出了他脖子上的那条项链,他曾腼腆的和我炫耀他和张泉所谓的情侣款。

  我从别人的口口相传里知道了江鑫跳楼的原因。

  江鑫的父亲发现了他和张泉的事,迂腐的读书人不懂他们所谓的爱情无罪,他觉得江鑫败坏门风,勒令江鑫和张泉分开。江鑫不肯,江父便日日用家法鞭打他,一遍遍问他断不断,他总坚定的说死也不断。

  后来,他提出要和张泉私奔,定在十五的晚上。

  他到约定的地点等张泉,他等啊等,等到大雨倾盆,等到黎明将至,张泉都没有来。张泉的父亲也知道了他们俩的“爱情”,给了张泉一道选择题。

  很简单,断了,娶门当户对刘富商的千金,留在家里继承家业;不断,跟着江鑫滚蛋,他再也不认这个儿子。

  于是张泉退缩了,我质问他,他跪在地上不停的磕着头,不知是害怕曾经恋人的鬼魂,还是在为自己的懦弱忏悔。

  张泉害怕世俗的目光,害怕穷困潦倒的生活。

  于是江鑫跳楼了。

  我自此生了一场大病。

  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人尽皆知的秘密,他们谩骂着这对恋人,骂张泉懦夫,骂江鑫矫情,骂他们不被接受的爱情。

  没日没夜的昏睡,不断梦到江鑫,发着高烧。又梦到陈庭声,梦到陈庭声被送上火刑架。

  我被吓醒,又会很快的睡过去。

  就这般病了两周,直到两周后的某天,陈庭声回来了。

  那天的夜半我醒来,模糊间看见他坐在我的床头,我以为是梦,我便抓着他的衣袖,用脸贴着他的手背,他风尘仆仆了一路,手是凉的。

  我说,陈庭声,陈庭声,我害怕,你抱抱我。

  陈庭声,你抱抱我。陈庭声,陈庭声,陈庭声。

  于是他抱我了,嘴里念着我的名字,喊着我的乳名。

  我在梦里听着他说,他说阿许阿许不怕啦,乖阿许。

  他好像还亲了我的额头,我们鼻尖对着鼻尖,呼吸交融。

  我问陈庭声,鲸鱼真的很大吧,它真的很好看吧?

  陈庭声,你见过鲸鱼吗?

  陈庭声告诉我,鲸鱼很大很重,

  鲸鱼非常漂亮。

  我觉这是个美梦。

  

  陈庭声回来后,接过了照料我的工作,我又逐渐好起来,却依旧不敢去念书,脑子里全是江鑫死去的惨状。母亲和弟弟心疼我,外婆也变着法子给我补身体,外公也时不时会找我下下棋,带我去钓钓鱼。

  我的心态逐渐好转,但还是走不出那个坎。

  某天夜里我听见外公外婆在谈话,外婆说,咱们阿许被那死人折磨着瘦了这么多,真是遭罪。外公说,还好阿许没被那有病的人传染。

  我却晕眩,踉跄着要走回房间,走进去依在门上哭,却感觉有个温暖的身影笼罩住我——我走错了陈庭声的屋子,他蹲下来安慰着我,不问我为什么哭,他只是摸着我的头,拍着我的后背——他这么冷的人,心却是热的。

  我想,我大概也跟江鑫一样,我也是那该死的同性恋!真该死!我为什么会是同性恋呢!我于是哭的更用力了,不停的抽泣,又沉沉睡去,陈庭声把我抱回了房间。

  第二天,我醒来,外公外婆出去散步,母亲送弟弟上学去了,家里仅剩我和陈庭声。

  他问我要不要去庭海,我说好。

  于是我们就去了庭海。

  这次去的是有沙滩的地方,我做在沙滩上,被清晨的日光晒着,被海风轻轻吹着。

  陈庭声好像在微笑,我的心也乱了。

  陈庭声,我喊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陈庭声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是你小舅。

  陈庭声,我喜欢你。我说。

  陈庭声看向我,他还是在笑,他说,我是你小舅。

  陈庭声在笑,但是我哭了。

  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他还是说他是我小舅。

  可我就是喜欢你啊,陈庭声我喜欢你。我边哭边说。陈庭声还笑着,他一样拍着我的后背,他说你不害怕吗。

  我当然是害怕的,我想着,可我还是喜欢陈庭声。

  陈庭声,你喜欢我吗。陈庭声说喜欢。

  我好开心。

  我说陈庭声你和我在一起吧。

  陈庭声说这条路很累,我知道的,江鑫告诉我了。

  可我觉得,再不说出来,我会悔恨终生的。

  陈庭声,我们在一起吧。陈庭声说好。

  我们在一起了,陈庭声吻我了,我们唇齿相依,在清晨的沙滩。他捧着我的头,我们忘情的吻着,任由海鸥飞过我们的头顶,任由它发声嘲笑。

  我一点都不在乎。

  陈庭声说他一定会和我结婚的。

  

  后来我和陈庭声像地下党,像见不得光的老鼠,我们躲在暗无天日的洞里,自欺欺人的过着所谓快乐的日子。

  陈庭声吻我的时候喜欢捻我的耳垂,喜欢咬我的唇瓣。我喜欢坐在陈庭声的身上,喜欢他抱着我亲吻我。

  夜半三更我会到他的房间去,我我把他抵在门上,我说我要吻他,他喊我踮脚。

  我十八岁生日这天,按照外婆家这边的传统,两碗米饭扣在一起中间放个水煮蛋弃,煮了长寿面。陈庭声给我唱了英语的生日快乐,陈庭声跟家里人说我们要出去,去海边。

  我们去了新建的游乐园,坐了旋转木马,在摩天轮到达顶点时接吻,就这样许下永远。

  

  

  可是纸包不住火,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我终于愿意去上学,回归正常的生活。

  如果不是我的疏忽,这一切本不会发生。

  或者,早在我们私定终身的那天,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那一天,我下了课回家,刚走门口就听见了外公的声音。

  你这个不孝子!你瞧瞧你都干了什么!啊?!

  这是你的亲外甥!他是你的外甥!他甚至还是!

  还是男子!

  我听到这里,浑身如被丢进冰窟,手脚冰凉。

  母亲拉着弟弟在门口等着我,这个一向果决的女性却哭了,拉着我走到外公面前,指着陈庭声。

  阿许,是不是他强迫你的。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死死盯着陈庭声。

  是!是我逼迫他的!他原先不愿意!是我逼得!

  陈庭声喊的很大声,外公气的整个人都在抖,抽起拐杖家就要打他。我终于忍不住,手脚终于能动,跪到外公面前。

  不是!他没有强迫我!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要说也是我勾的他!是我问他要不要和我在一起的!

  我看到,看到母亲心如刀绞的表情。

  看到外婆的心碎,看到外公倒在地上的样子,

  看到弟弟不可思议的眼神。

  我难过,我争着去扶起外公,却被母亲挣开,她看我的表情仿佛在看仇人,我难过,却又无能为力。

  母亲和外婆跟上救护车去了医院,弟弟也随了去,走之前他还问我,何必呢。

  我和陈庭声跪在大堂里,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的心在滴血,我在流泪。

  我有什么错呢,我只不过是喜欢一个人。

  错在哪?错在生错了时代,生错了身份。

  如果陈庭声我小舅,如果我们不是男人,如果我们身在男人和男人可以相爱的年代就好了。可我爱陈庭声,哪怕在现在是错的。

  这夜里医院下了十几次病危通知书,我晕了过去,陈庭声在我醒来后就已经走了,他给家里留下一个丰厚的存折,弟弟在大堂坐着,看着我。

  他说,哥,小舅走了。

  走了吗,走了好,但我怎么,这么难过呢。

  外公挺了过来,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事也只有家里的人知道。我被逼着继续上学,也知道了告发我和陈庭声的人是谁。

  班级上有个女生,在陈庭声来接我的日子里对他心生爱慕。爱而不得生恨,碰见了我和陈庭声接吻,她便告发了我们。如今良心不安,又想来寻求我的原谅。

  真可笑,真可怜,说到底不过一个爱字。

  我原谅她了,可我的陈庭声呢,我的小舅又在哪。

  我原谅她了,她能把我的陈庭声还给我吗?

  

  于是春去冬来,一年,两年过去了。

  我还是没有陈庭声的消息。

  直到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一封遗书。

  吾爱颜知许收:

  当你拿到这张纸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

  我于民国二十七年一月二十日离世。

  享年三十一岁。我有一爱人,名知许。

  小了我一轮,调皮爱哭,我很爱他。

  我这辈子遗憾有三,

  未能与知许成婚 未能在父母跟前尽孝

  对不起我的姐姐。

  愿我死后,知许长命百岁,找个称心妻子。

  民国二十七年于北平

  仍然不习惯北平会下雪的冬天。

  

  读到这里,我早已泣不成声。

  民国二十七年,我失去了我的爱人。

  陈庭声离开的那两年,我曾翻看过他的日记。

  他左肩的伤是为了保护一个小女孩,被人拿一把匕首划的;他患了病,害怕战场,害怕有人死去,他没日没夜睡不着,什么都怕,怕鬼怕神。

  于是,民国二十七年一月二十四日,我去陪他了。

  

  

  “你说广阔蔚蓝的海都不能阻止你,你说就算是命运的阻拦你都不会停止脚步,你说开春我们就结婚。”

  

  “陈庭声,你说要和我结婚的,你怎么能,怎么能先走呢......就算到了下面,我也要缠着你,就算成了鬼,我也要风风光光的和你办一场婚礼......我们说好的。”

  陈庭声,我来见你了。

  

  民国二十七年 颜知许死于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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