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　《夜奔》

　　阿萧爱绿衫。

　　她的母亲也着绿旗袍，那是她对世界、对爱的初知。她母亲名蕙。很长一段时间阿萧认为中这个字是晦或悔。男人让蕙发烧、让她言陈秽语、烧坏了心跳、烧坏了所有，烧坏了世界。雪与衰老是她唯一的破绽。雪如飞絮，霉与暗苔都头抵红砖。

　　蕙骨痛难忍，晕厥时她便短暂地变成薄情客了。她每月对镜都流泪，溟流般地，打湿一隅裘皮、打湿阿萧的绿裙尾，好滚烫，几乎将她的灵魂割裂了。可是蕙眼神含着情，湿腻得太狠，佯是一尊佛龛上菩萨，爱情便是她的外骨骼。蕙与阿萧通常分食同一盘杏仁，数杏仁的时候也将自己变苦，变酸。那夜确实太凉，风也跛脚，烟也漂泊。

　　阿萧为她擦完泪便疲倦了。都是亵渎。蕙称她的爱人为阿聪。蕙坦言他们曾是世上剩下的一簇槐花，年轻时。现在想来不过是在发烧，高烧不退，让她引虚幻为实，延哀愁为诗。

　　爱恨皆是苦海，若不回身，该如何两全？

　　后来阿萧才知道蕙的字。这种认知让她的周遭都变得葳蕤又葱翠起来。

　　那时蕙穿着绿旗袍，倾身撇去瓷杯里滚动的浮垢。她胸前便是藤蔓，痴缠万世，永恒地茂盛着，像是在护她的心脉，以便阿聪将她万箭穿心，送她一场新死。

　　后来蕙终于疲惫了。她老了，皱纹与斑驳的皮肤是她一生徒劳的终端。她害病，问不得兰因絮果，青春也不会遣返再现了。她变成一道裂痕，一道绿痕，枯涸又濒死。如被她洗去的茶垢一般，被爱弃绝的蕙，殉死是最浪漫的归宿，是余恨的尽头。

　　蕙在六月时便有隐痛，等不及初雪。她说骨里在生槐，槐要破土，所以令她如此痛楚。病症与痛苦便是她的锁。她没殉阿聪，殉了秋，好在有花作陪。

　　临死前，蕙恍惚、似疯痴。她嘱托阿萧别发烧。别为男人发烧。因为体温的热度会令她身陷兽笼、欲壑难却。蕙到死都清瘦，如同一捧凌晨细雪。

　　说到底她最厌恨雪，到头来还是变成了雪。

　　阿萧伸手摘窗前枝，以此祭奠蕙。而她唯一的遗物是几件修长绿衫。

　　或是误入轮回，阿萧结识了阿叁。他与阿聪是远叔侄，说他爱阿萧的绿裙，爱她的黑袜。这种风情独一家，他道，眉眼璨然地抬唇献吻。他的唇太冰凉，几乎要让阿萧生病。

　　不然何必将暗潮掩身，只因阿叁让她发冷。阿萧时刻都记得蕙。记得蕙因爱而寡欢，记得蕙的眼泪簌簌不止，记得累累人间，曾只有蕙曾爱过她。阿叁是第二个。

　　他用最昂贵的碧玺与丹泉石镶嵌戒指留住了阿萧。他们奔逃到南地，到寒流无法触及的地方。那个夜晚她的体温不停上涨如同潮水、那个夜晚她看见了皎皎月色，看见了湖水中波澜四起，看见有人悄悄用蝴蝶刀偷去一根窗外梅枝。

　　她抽搐着，抚摸着胸前绣在一起的藤萝，梦里她看见了蕙。蕙依然在痉挛，站在虚空中让阿萧别跌进逝水。阿萧纤弱地拥抱了蕙。

　　阿萧有很多话想说给蕙。那些话在唇齿间翻覆碾磨，变成风沙中掩埋的一具碎尸。

　　只有沉落的体温无处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