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慢性炎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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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唤我,金桔。
那时候逢十二月,蒙彼利埃隆冬的海,如同锡兰僧摩顶受戒时紧闭的胴体。他衔着烟,在我唇上吐雾、在我身体中落毒,动作迅速,留下一些靛青与砖色的遗址。
一痕之后又一痕,新雪覆旧雪般,粗暴、毫不讲理。其实他献吻时便在剥开我,像在剥开金桔。那是他对我的初识:明黄色的翻飞裙摆,磨钝的棱角,镶嵌珠宝的项链,荤辟的灯,混酒,与那日潮湿的、未燃尽的半截万宝路,这些事物跌碎,沾秽,化水,让他觉得太难触摸,如同一只枯烂见斑的金桔,生着霉,无言落下一滴青色的泪。于是他来寻我,说月色太冷漠——
他嗓音嘶哑、沉痛、痴蛮、一击即碎般。受他驱使,我理智的塌陷便根深于此时。
但后来他还是会教我念诗。他毕竟是教授,谈吐儒雅又温和,在任何时候,他都会是我身后的一座雪亮滩涂。而我融化着,摘了筋,塑成一道玻璃,在他怀里。
两年后我们都回了港。他依然为我念诗,说害怕香港陆沉,害怕一人成神。
他让我成为他的刃。
(二)
我的国文教授,我的陈拓,我的炎症,便是他。
他让我唤他先生。先生是我们之间对凡俗最不残酷、最不惨烈,也最易驯的一个称呼。若他非教授,便不会让爱对我进行割裂,让我成为一朵淤青。对我而言他只是小先生。那是种隐秘,羞耻的情感,我想,如同凌晨的引申,如同风絮的源始。
但也是他,成为我的慢性炎症。让我干燥、沸腾,渴欲。无数个夜晚我们共同洇过一条汹涌河。支流太多,我们失足跌入那条梦河。
河里只有我们与上流滚落的几颗金桔。如同邂逅的那一夜,皮囊濡湿,霉变着,形销骨立地成为半支燃不尽的、嚼不尽的籽。
后来他便不爱我了。就像秋刀鱼会变腥,罐头会过期,金桔也会烂掉。我知道不是他独一无二的金桔,他还有很多白鹤可以与他徜徉夜河。他不需要我永远殷红,也不需要我永远潋滟,甚至不需要我与他分食同一根烟。他只需要我偶尔如烟灰烧烬掉落。他也不是真的喜欢金桔。先生觉得它们太酸,太涩,连化痰都太慢。
我只是他的一根刃,无论有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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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若非他,我也会遇到其他的病症。
譬如哮喘——这也是我离开他的隐衷。我也暂且称为这是一种炎症。我小时便害病,甚至不知晓诱因。每当我缺氧,就像一条甲板中流亡的鳕鱼,失水便是失寿。我低声地喘息着,急促地,短暂地,一声又一声,仿佛是云雾一层又一层,弥漫淹没过山体魁梧的身。
但我的母亲曾用神佛为我添岁。所以我还在捱,捱过寒冬,捱过雪崩。
直至我遇见陈拓。我们曾经谈起过殉情。殉情便是最终浪漫的尽头了。没有病痛,没有世俗,没有等候。爱人与殉情,如同绿石与烛座。
我们离别之后我也时常想起他。花枝乱,花枝乱。我梦见他在花中藏身,而我咳嗽着,撕心裂肺地,奔向他。然后我便会醒来。
思念让我散落的灵魂殊途同归。
(二)
那年冬天,我住院。
最后十天,我仍然在读他的诗,只是精神早已孱弱,敏感。连落叶也会让我感到疼痛,让我气促。我的皮肤生藓。那便是慢性的炎症。偶尔我也曾想为陈先生写诗,只是笔力不足。他教给我的辞藻太微薄,不足道出他。他在我记忆中受寒生疮,冻结成一粒珍珠。
金桔不曾耐寒,我也不能。或许只能怪我薄命,怪我不知晓有些事情,未必潮落之后便是潮起。
不过赴死,不过是走向爱的最终遭——
将自己作为暗溟的遗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