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孟幸哲: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给你写信吧,幸哲。
我们有多少年没有往来啦?
我当时想着,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来见我的。你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来求我谅解的,可我已经在此等候三十多年啦。
你依旧没有任何要联系我的意思。
那么,就让我这个讨人嫌的姑母,再次先服个软吧。
我命不久矣,这我心里清楚。
我想着,若是我什么都跟你不说清楚,就这样死了,实在是辜负了这一生。
我知道你最想知道什么。
无非就是我有没有想过夺权。可我不愿意再去解释一句话。因为每当我提笔,打算说清楚我的真心的时候,我就会感到非常屈辱,我就会想起来——
你要毒死我。
然后我就写不下去一个字了。你知道吗?我当时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说什么都不肯相信。你是我养大的孩子,你是我的。
没错,你以为你只是我的掌上天子,在我自己心里,你就是我的孩子,你和文华一样,是我一手教大的孩子,你们是我的心血,是我这半生浮沉里的一点安慰。
你们不属于你们的父亲,母亲,你们是属于我的。
可也是你们,最让我伤心。
和你们的父亲一样,都是不负责任的家伙!
我恨透了你们几个!
可我,又是那样的爱你们。
我细心教授你们学业,延请名师指导,呵护你们长大,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看到了我生命的延续,林兰说的没错,我有一个做母亲做姐姐的天性,我爱呵护比我弱小的小孩子。
可“比我弱小”,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们如今能耐的不得了啦,不听话了,我眼睁睁的看着你们一个个的离我而去。
我对你们恩重。
这谁都得承认,对不对?
可你们给我的回报呢?
只有每天饮食里的那一点点郁金香花的毒碱和一封告知我就不该管你们死活的临终绝笔。
幸哲,听说你现在也做了父亲,在你养育教导孩子的时候。你有没有片刻,想起来一丝一毫我对你的爱与恩情呢?
或许我的母爱不是温暖的火炉,它是一把利刃,随时夺取伤害我孩子的人的性命。
养儿方知父母恩,你有没有想起来过,这个在写信时泪流满面的女人,她是你的姑母,却履行了母亲的职责,我对你们的爱,来源于和你们父亲那割舍不断的血缘,你们是我坚固防线之下的柔软,在你们面前,我就像是被剥了壳的珍珠蚌一样任你们宰割。
我生性要强,可我的一身傲骨在你们面前折了个干净。
现在,我卑微的请求你,来看看我吧,来告诉我,你错了,我一定原谅你。
因为我……你血脉相连的姑母,你年少时的恩师,是那样爱你,爱你们,爱你们和你们的父亲。
孟萍诗
——
这封信不算很长,只有九百多个字。
孟幸哲第一次看完看的很快,他迟钝的感官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也没有掉眼泪。
可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看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人终究不是草木,再狠心的人也总会有感情的。正如孟萍诗所说,他也做了父亲,养儿方知父母恩,有哪位父亲母亲在看这封信的时候不会与之共情呢?
他去拜访了孟林兰。
他问:“这真的是她……写给我的吗?”
孟林兰垂首,低声说道:“怎么?时至今日,我还有骗你的必要吗?”
他不再说话。
孟林兰过了许久才艰难的开口道:“去吧,去看看她,你该去看看她。”
孟幸哲不说话,孟林兰又自顾自的说:“她一定是希望你可以去看看她的,或许会对你态度不好……再不去,恐怕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孟幸哲起身说:“姑母的意思,我都已经明白了。我回去会好好考虑,再见。”
孟林兰略点一下头,算是回应。
孟幸哲回去之后在书房待了很久,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见孟萍诗,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见孟萍诗,否则一旦像孟林兰所说“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了”,他会遗憾一辈子。可他还不想去服这个软,也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她。他们姑侄俩最像的一个地方就是别扭。
他最终还是去了,再近乎两个礼拜之后。
说起来,他早就决定好要去一趟,但是情感告诉他往后拖一拖,孟幸哲本不是一个拖延的人,在自欺欺人了两个礼拜之后他终于决定去向姑母忏悔。
孟萍诗在书房听见佣人说他来了的时候,正在削苹果,闻言,闭了闭眼睛。
当佣人把孟林兰誊抄的那一封信呈上来的时候,孟萍诗顿时没有了削苹果的乐趣,自言自语道:我真的是小看林兰了,她那个傻丫头,糊涂了一辈子,这么大把年纪的时候,居然也能聪明一回。
她扔下水果刀,将苹果摔在垃圾桶里,用湿毛巾擦了擦手,毅然决然的告诉佣人说:“让他走,我不见他。”
而客厅等候的孟幸哲早就想到了孟萍诗不会轻易见他,他垂了垂眼睛,既没有走,也没有说话,静候在客厅里。
两个小时之后,孟萍诗出来了,她站在二楼俯视着孟幸哲,二人四目相对,僵持许久,最终孟萍诗说:“你回去吧。我把该跟你说的话都说了,也算此生无憾,我不会原谅你,我也不怨你恨你。”
孟幸哲静静的看着她,问道:“当年,祖父去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这么跟您说的?”
孟萍诗眼神闪烁了一下,认真的回答道:“我记不清了。我那个时候和你当初一样,我……”她忽然不说了,像是泄了气,喃喃道,“算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是啊,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孟萍诗与孟幸哲之间,孟老先生与孟萍诗之间,不都是一样的吗?
层层叠叠的误会,只要一个小小的解释就能明白,可到最后呢?
是人生暮年时,再面对这件事时的无可奈何。
是半生的岁月蹉跎,也是爱恨两难,欲说还休。
孟幸哲离开了,临走之前什么都没说,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