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十年深冬,皇帝慕容奕病逝于乾明宫,享年四十九岁。次日,太子承晔登基为帝,年十二岁,改元熙元,以明年为熙元元年。
乾明宫一片哭声起伏,经幡缟素,在寒风凛冽中轻轻飘摇,如一场荼靡花事了,覆着在一层午后新雪一样。云板声叩叩不止,皇贵妃顾嘉懿领着一众嫔妃,一次又一次麻木地跪着,叩首,又是叩首。
不,先帝已经驾崩了,她身为嗣君生母,早已经成了圣母皇太后。如今,应该称呼她为太后了。
灵前,太后跪在最上首的位置,率领一众先帝遗妃。而太后身后,则是贤妃徐氏、慧妃顾氏、和妃任氏、瑞妃索绰罗氏、谨贵嫔刘氏;再是惇嫔左氏、密嫔宋氏、裕嫔何氏。其 最后,则是一些位份不高的先帝嫔御。
皇帝甫登基,忙于朝政,要待空闲时,才腾的出手来尊封诸位先帝遗妃。
众人才跪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见后头一阵喧哗:“小主晕倒了!”
殿内的哭声顿时小了,太后回首。只见身后,有几个侍女七手八脚地扶着一个打扮格外素净的宫装女子,那女子已然晕倒,面上犹自流淌着泪痕。
太后蹙眉,唤人道:“把高才人扶下去,再叫个太医看看。”
一众侍女应了是,便将高才人扶到偏殿。乾明宫内一时又是哭声大作。
慧妃顾氏本是太后的堂姐,见状,悄悄在太后耳边叹了一声,道:“高才人倒是对皇……对先帝情深得很。”
再情深又能如何呢?太后默不作声,心底叹了一声,先帝宠爱高才人,也不过是因为她的眉眼与先孝舒皇后有几分相似罢了。
正默默想着,太医已然步入大殿内,悄无声息地禀告道:“启禀太后娘娘,高才人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偏偏悲恸过度,动了胎气,才会晕倒的。”
太后与其他人闻言,一时讶然。
顾嘉懿问道:“高才人果真有了身孕?”说着,便要起身。
太医躬身说道:“是。”
顾嘉懿缓缓起身,要去内殿看望高才人,便对资历最久的徐贤妃和顾慧妃道:“我去瞧瞧高才人,劳烦二位姐姐暂代我看着这里。”
贤妃与慧妃颔首点头。顾嘉懿脚步匆匆,步入内殿。
高才人已经悠悠转醒,见太后进了偏殿,正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太后便上前将她按回到炕上:“妹妹待先帝情深似海,但也不能因为伤了身子啊。”
高才人螓首微垂,低头不语,盈盈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
太后心头一叹,高才人为何得宠于皇考,宫中诸人大多早已心知肚明。高才人不过宫人出身,于先帝晚年侍奉,由从八品更衣起封,累进至如今的从六品才人。
她心底不忍,握着高才人的手,告诉她:“你就是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一下你肚子里的孩子啊。妹妹你如今有了两个月身孕,若是有了什么好歹,先帝在天之灵也会牵挂的。”
高才人诧然抬首,手已经不自觉地抚在平坦的小腹处,眸中电石火花间,豁然闪现一丝喜悦、激动与哀伤交杂的光芒,整个人似乎都有了生气。
她激动地道:“我果真有了身孕?”
顾嘉懿点头,柔声嘱咐道:“太医已经开了安胎药,妹妹就先回宫去。你有了先帝的孩子,也不好日日叩拜,皇考若是地下有知,也会担忧的。”
见高才人轻轻点头,整个人焕发出另一种生气。顾嘉懿心头一块大石安然落地,她又吩咐道:“高才人怀有先帝遗腹子,从今日起一切吃穿用度皆照比嫔例。伺候的人,丝毫不得怠慢。”
太后缓缓走出偏殿,问身边的人:“皇帝呢?”
太后身边的齐豫回禀说:“方才太皇太后遣了人去前朝,皇上这会儿已经在颐宁宫了。”
颐宁宫中,花木幽深,从空阔的殿内弥漫出淡淡的檀香气息。
太皇太后年近古稀之龄,打扮得格外素净,华发半首,只是一丝不苟地梳成宫中最常见的平髻。
也是,她已经老了。而且,她的儿子,也早于她而离开人世,追随七年前香消玉殒的叶赫那拉堇瑟而去。
见皇帝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太皇太后轻轻颔首,让人将正要行礼的皇帝扶起,和蔼道:“皇帝刚刚登基,倒也难为你了。这般忙于前朝,还要抽空到我这老婆子处。”
皇帝忙道:“是孙儿不好,父皇过世,还望皇祖母节哀。”
太皇太后沉默,良久,道:“哀家明白。皇帝也要节哀,如今你已经登基为帝,政务尤其重要,以后也不必同你父皇那样,日日来请安。每个月来个几次便是了。”
见皇帝摆手不肯答应,太皇太后又道:“哀家也老了,老婆子想清净,外头的事情也不想管了。你若是真心想要孝顺哀家,也不必急于一时,政务才是最要紧的。”
皇帝道:“是。”
太皇太后这才满意,手里不住盘弄着一串桃木佛珠,心中虽有哀婉,目光依旧慈和地看向皇帝:“说起来,先帝过世也已经有三日了,你父皇宫中的诸位嫔妃,也该挪宫移居别宫了。”
皇帝道:“此事暂且不急,孙儿如今并无什么嫔御,就先让各位太妃、太嫔暂居原地,待出孝期后,孙儿再加以尊封。”
又道:“孙儿的意思,是想着,为先帝诞育抚养了子嗣的几位嫔妃,皆尊为太妃,命礼部择选个封号后,等到先帝孝期一出,便各自出宫,荣养于王府中。至于其余并无生养的,则加以贵太嫔、太嫔称号,迁去如今空置的长寿宫、寿祺宫、颐寿宫、寿康宫以供颐养天年。皇祖母觉得可好?”
“皇帝想的极好,哀家哪里会不同意。”太皇太后微微垂目:“唯独一点,景华宫的徐贤妃,先帝还是亲王时便侍奉了你父皇,资历深远,又是正一品的贤妃。皇帝理应加以与其他嫔妃不同的礼待。”
皇帝思量一番,道:“孙儿也是这样想的,不如就尊为正一品贤太妃,尊号便是‘贞怡’二字。”
太皇太后悠悠道:“还有淑华与宣华的生母瑞妃索绰罗氏,你四哥去的早,她一个人呆在宫中,倒也孤苦伶仃的。”
皇帝闻言道:“皇祖母不必忧心,儿臣打算追封四哥为庄郡王,再在宗室近枝中择一人为嗣子,也好承下四哥一脉的香火,让太妃安心。另外,儿臣已经想好了,太妃的封号便取“静瑞”二字。皇考曾言,太妃‘秉性和柔,静嘉其言’,‘静瑞’二字封号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听完后,太皇太后很是满意,忽然看见皇帝眉中积郁之色,便问道:“前朝可有什么烦心事?”
皇帝摇头,眉头却还皱着,语气已经有了几分不喜:“今日有朝臣上奏,言说朕已经登基,宫廷犹空置,理应立后、纳妃。以扩充掖庭,绵延子息。”
这话说的虽是没错,皇帝今年也十三岁了,便是官宦人家的公子,这个年纪也该相看合适的人家,过了一两年便可以下聘娶妻了。
“先皇甫过世才多久,这帮人怎么就上折子了?”太皇太后蹙眉,心中亦是不喜。
皇帝微微抿唇,他还是一副少年模样,长眉如刀裁,眉眼偏偏有些冷冽,一副浑然天成的冷清。这样的面相,因为少年模样的俊秀而显得多了几分温润。那是与生俱来的帝王之相,不知是不是错觉,恍惚间,皇帝颀长的身影,隐隐与太皇太后记忆里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重合。
太皇太后心底暗叹,也许,在很久以前,承晔的帝命,就已经是命中注定了。
这样想着,太皇太后心头思绪纷乱,待皇帝离开颐宁宫,才幽幽长叹一声:“皇帝和世宗皇帝,越来越像了啊……”
太皇太后身边的人皆沉默不语,只留余晖洒落空幽的宫苑,空留一室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