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一幅画的灵魂,它的样子将直接关系到所绘人物表现出来的性格特点及表达感情,因此对于此处的细节处理是每个学画画的人必须掌握的技巧。下面我为大家展示几种眼睛的画法,第一种……”
“理论课好无聊呀……宛,晚上去哪玩呀?”面对老师的口若悬河,台下的一个少女戳了戳坐在她身旁的另一个少女。
“啊?老师,我没有睡觉,我只是……喔,是小琪呀,吓死我了,没事别乱吓人。”持续了半节课沉思被人打扰,张宛不是特别开心。回头给好友小琪翻了个白眼,就缓缓趴下准备继续装模作样地继续听课。
“张宛同学,看样子你认为你比老师懂得还多。来请你回答一下在绘画中为体现悲伤的情形我们对眼部细节要有怎么样的处理?”她们的动作惊动到了一直授课的老师,张宛在老师的意思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回答这个她绝对不会知道答案的问题。
“先……先重点突出瞳孔,然……然后再……”张宛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同学们都笑了起来,教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笑声在张宛愈来愈红的脸庞中逐渐平缓,而老师又带着火上浇油的意味说:“看来刚刚庄公并没有教你什么关于绘画的知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教室内外再次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上课时唯有在这个时候,大家可以肆无忌惮地笑着,老师是绝不责备的。在一片嘲笑的人海之中,除了惊慌失措满脸羞怯的张宛站着外,也就是“罪魁祸首”小琪满脸煞白地坐在那承受着因内疚带来的重压。
“可以了,安静!”老师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太放肆。“如果大家都像这位张宛同学一样上专业课不认真听讲,一天到晚都只知道睡觉,以后大家毕业后就只能带个小板凳上天桥给人画肖像画,北京那么大添了你们也只是让你们把天桥堵上。为了你们以后不成为这样的败类,现在就给我好好听课!这个知识点我只会说最后一遍!绝对是最后一遍!”
笑声平静下来,安静过后又是无聊闷热的上课气氛,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再次进入昏昏沉沉的听课状态。此时只有张宛是清醒的,脑海中老师满带讽刺与嘲弄的话像一根毒针在刺痛着她的神经,使她痛苦不堪又不会感到麻木。
下课后,老师快步走出教室显然是不想在这里多呆一秒钟。小琪非常愧疚地来到张宛身边,希望张宛能原谅她,原谅她在上课时犯错还不知不觉地把张宛也拖下了水。只是她不知道此时的张宛已经沉浸在痛苦中抽不出神来,对于外界的刺激无论好坏已无太大反应。只是微微点头表示原谅了小琪顺便还答应了与她周末一同出去闲逛的邀约。
“那就这么说定了,要准时来哦。”小琪开心地冲她眨了眨眼睛,恢复精神的她像一朵欢快的花朵一样旋转着离开了令人不安的教室与张宛身边。此时张宛多么希望小琪能留在她身边,不必听她吐露心声,不需要她说出安慰的语言,就只要陪在她身边让她感到安心就行了。但张宛出自自卑的良心却狠狠地谴责了她这种想法:你的未来是昏暗无光这是肯定的,但你不能因此打扰别人太阳下的生活。小琪家里是做生意的,一个月挣的钱够你累死累活打一辈子工。论家境还是社会地位都比你高不知好大一截,所以你就不要让你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糟糕心情去影响别人快乐平静的生活。和别人交往可以,就只要在坏心情时离别人远远地就好了。
在良心与胆怯的帮助下张宛再一次选择了独自承受这份痛苦,这是第几次连张宛自己也记不清了。她唯一记得的是这份痛苦带来的麻木感与无助感,这些感觉就像海水一样几乎将她淹没。她多次“锻炼”出来的内心抗住了一部分痛苦,至于承受不了的痛苦,则化成泪水,沾湿睫毛,沾湿刘海,流出眼角,流过鼻梁,流到脸颊,划过脸颊,重重地落在桌面上。
教室中一个女孩趴在桌上,在这个被称作“最阳光最生机勃勃的地方”抽泣。她在太阳下哭泣。
教室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1992年9月8日 星期二
张宛是奇迹带来的孩子。
1976年的夏天,挺着大肚子的张母和丈夫在报纸的报道与村中人的怂恿下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从黑龙江到北京,紧赶慢赶坐火车也要五天时间。在一路上夫妻二人看见了在村中一辈子也看不见的大好风景,也许是白天太激动的缘故,到了晚上张母竟然有了临产的迹象。
“这可咋整嘞?我滴个亲娘哎,俺这才过了多久就要生了?”临产的剧痛让张母一边痛骂老天爷一边留下豆大的汗珠,张父坐在一旁拿着烟枪抽烟显得无动于衷。若不是脸上绝望的神情看上去就像个劳作过后坐在田坎上歇息的农夫。诺大的货车车厢中男人的争吵声小孩的哭闹声都消失了,只有孕妇的哭喊在夜空中回荡。
没有医生,没有药物,就连一条完全干净的毛巾也没有,但一切如刚才所说,张宛是奇迹带来的孩子。在叫骂声中伴随一阵闷响,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孩子安然降生。同一车厢内有个有经验的大姐见状上去就拿着一把新买的柴刀就把脐带砍断。或许是出于重获新生的喜悦,孩子此时发出了响亮的哭声,在夜空之下奔弛的的火车中奏响上帝的赞歌。
“俺看这孩子出生在火车上犯火,又是用利器砍断犯金,现在时辰又是火时,而你这娃是个女娃,阳气太重会引五行失调,到时候只怕这孩子活不长久。”坐在一旁铺位上的一个看上去有点来头的的老人在张父面前如此说,让刚刚雷打不动的张父有些慌张,急忙恭敬地向老人讨要解决方案。老人微微一笑,伸出那双干枯的手说:“把你烟拿过来。”
张父听后立马回头去寻找刚刚在慌张中一把丢掉的烟枪,找了半天在一堆破棉被里发现了自己的黄铜烟枪。回过头来时老人已经拿着一幅写有字的宣纸等着他,随即接过烟枪用一种享受的神情猛吸两口就将手中的宣纸同烟枪一起递给张父。张父也用颤颤巍巍的手打开了折好的宣纸,只见上面用苍劲有力的笔法写下了“宛”这个字。
“‘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我给你女儿取这个‘宛’字,一是从水,可协调金火,二是让女儿以后文文静静,好好做个有出息的闺女。”张父听后连连道谢,拜完老人后就去照顾已经昏睡过去的张母。
这个故事换着十几种不同版本在张宛耳边念叨了十多年,这一切在张宛看来并没有什么影响。可能有影响的也就是后来父母没在北京混出什么名堂,让她在其他同学和老师面前抬不起头;她自己学习也不好,就只能靠着画画的天赋看能不能在未来找个谋生的职业。
当然现在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今天是周五,所有的学生三点半放学后各回各家。但张宛还要应小琪的约,只能收拾收拾立马出门。
”娘,我出去找小琪玩。“
”闺女要出去啊?路上小心点,这快大晚上的北京也得注意点。“张母叮嘱到。
”娘,知道了。“应了一声张宛就出门去。1992年夏天晚上的北京也不是很亮,街巷里的路灯下是一张张支起的小桌,上面放了半个破开的甜瓜或是一个打开的收音机,邻里街坊的围坐在一起吃瓜拉家常,偶尔就着收音机里的内容争论几句,就一幅很纯的老北京模样。
走了没多久,在百货商场的门口张宛看见了小琪。在张宛眼里她打扮得很漂亮,虽然不知道漂亮在哪但张宛知道那是一种叫做“时尚”的东西。小琪也看见了张宛向这边挥了挥手,张宛快步走到小琪跟前才发现小琪旁边站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帅哥。只见帅哥突然有些焦躁,张宛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别人看。
“小琪,这位是?”张宛有些疑惑,无论是在班上还是在年级里她们二人都没有多少能说上话的同学更不必说要出来一起玩的朋友了。
“哦,张宛,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堂哥。我把他拉过来陪我们逛街的原因……你懂的,就当做给你的补偿。”小琪坏笑起来看着面前“绝配”的二人。此时张宛和那个似乎是小琪堂哥的帅哥才是最尴尬的,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就被自己好朋友(堂妹)套上了一层暧昧的关系。尽管双方年龄相仿但张宛还是产生了“好像在和长辈聊天”的感觉。
就这样一行三人走在大街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这时经过一家比较高级的冷饮店,小琪停下脚步对老板喊道:“老板,拿两块巧克力冰糕!”样子十分娴熟,看起来小琪似乎是这家店的常客。
“来喽!”笑吟吟的老板从店里拿着两块冒着寒气的冰糕走了出来,小琪接过冰糕一口咬了下去,薄薄的巧克力的外衣下是洁白的奶油内里,在夏夜的晚风中冒着沁人心脾的白雾。“宛,来吃一块,我请客!”小琪叼着冰糕一手付钱一手将冰糕递了过来。
“不了不了。”张宛有些抱歉地摇了摇头。“我不能吃巧克力,不知道为什么会流鼻血,就让你堂哥吃吧,谢谢啦。”说着接过冰糕就递给了小琪表哥。
“没事,我有办法。”小琪笑了笑。每次张宛遇到什么问题只要小琪这样笑一笑她准能出个好主意,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张宛感觉到小琪的笑另有深意。
“来堂哥,过来一下,有点事情找你。”小琪拉着她的堂哥进了冷饮店,不一会小琪手中的巧克力冰糕竟然换成了一根奶油冰棍。张宛非常感动,她没想到小琪竟然会因为她的忌口拉下大家闺秀的架子去换了根冰棍,于是想都没想就接过冰棍咬了一口。瞬间,凉爽席卷了口腔,浓郁但又不至于腻的奶香味萦绕在舌尖,挑逗着少女敏感的味蕾,在有些炎热的夏日里没有什么比一根冰棍更让人舒适了。这冰棍的口感不似一般的奶油冰棍,这是一种独属于冰糕的柔和口感,嫩滑爽口。“呜!小琪,这冰棍吃起来好好吃!就像冰糕一样!”张宛口含冰糕赞叹不已。“那肯定呀,它本来就是冰糕。”小琪笑着回答。
“嗯?那这棍子是怎么回事?是原来的那块冰糕吗?”
“棍子是找老板要的,是原来的那块冰糕。巧克力外衣我已经让表哥吃掉了。”
张宛大惊想着怎么处理掉手中的冰糕,但眼看着手中的冰糕已经吃掉一半,要处理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含泪吃下这块沾染别人口水的冰糕。先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一块普通的冰糕,“小琪她表哥长得好帅。”然后再这么一想,心里那点疙瘩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家玩玩闹闹玩到了九点半左右,路灯陆续关闭他们也要回家了。张宛挥了挥手刚要告别就听见了小琪和她表哥一起喊的一声“生日快乐”。
“小琪你竟然还记得……真是让我太感动了!所以礼物呢?”张宛上一秒还在感动,下一秒就变得十分现实。
“早知道你会问这个,我都把我堂哥介绍给你了哎。也亏你还是黑龙江的,一点也不主动。所以说看中我堂哥了吗?”小琪朝张宛眨了眨眼,这眼神不大像是在征求张宛意见倒是在暗示她“还不快上?”
“嗯……”张宛红着脸说不出话,小琪此刻也懂张宛的感觉就不再多的为难张宛,只是挥了挥手拉着堂哥飞一般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张宛深深地呼吸着迎面吹来的晚风,拼命抑制住澎湃的内心。她现在十五岁,哦不,已经十六岁了。在一个情窦初开的年纪接受这样的温柔是很难平静,但只是相见一面还不至于有太多牵挂,因此对这些突如其来的事大可不必过多担心。
如此想着内心逐渐安静下来,四周寂静张宛在晚风中迈出轻松的脚步,一面想着小琪表哥的模样,一面紧紧地握了握手中已经攥出汗水来的小棍子。
1992年9月11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