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奈尔玛尔塔,你忘记揍那个人了。
玛尔塔正沾沾自喜地数着钞票,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薇拉·奈尔我说约瑟夫。
薇拉并没有提高音量,但玛尔塔突然大叫起来:
玛尔塔·贝坦菲尔可恶!我竟然就这么放他跑掉了!
玛尔塔·贝坦菲尔也罢也罢,今天进账不错,放他一马……
薇拉哧的一声笑了。
话分两头,约瑟夫离开香水铺后,坐上马车来到了整座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停在一栋宅邸门口。
十分钟后,约瑟夫衣着体面地坐在扶手椅上,晃了晃薇拉给的瓶子。
轻轻喷了一下后,约瑟夫顿感周遭升腾起奇异的香气,忽然之间思绪游离开来,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约瑟夫「啊......这香水给我的答案,真是令人意外。」
话分两头,薇拉·奈尔在这座小城,其实也是初来乍到。自从1815年保王党得势,法国便陷入了诡谲黑暗的政治漩涡当中。巴黎重新归于波旁王朝,内地虽相对远离纷争,却充斥着唯利是图之流愚蠢的勾心斗角。薇拉这些年来居无定所,流离于大小城市之间,其中缘由暂按下不表。但在这公理鲜有的年代,她孤身一人而能自保周全,绝非泛泛之辈可以为之。
那是去年的一个傍晚,小城里忽然多了一位素衣缊袍的外乡人。他裹着厚厚的围巾,人们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轻捷纤瘦的体态使人推想大概已漂泊多时,因此欢迎他住下。然而翌日清晨,此人在客店摇身一变,真身竟是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无亲无故,第二天就在最热闹的街区开张了“今夜不再”香水铺。其言辞之大胆,行动之敏捷,香水之迷人,出手之阔绰,身世之神秘,使得她一夜之间成了传说一般的人物,“忘忧之香”亦与街头闲话难脱干系。虽说如此,薇拉毕竟是个没有党派倾向也不可能左右政局的裙钗之辈,那些贵族、爵士,也就随她去了。
无人知道薇拉的年龄,单是从容貌上看,风韵天成,身姿窈窕,腰身曼妙。明眸似未脱稚气,尚有几分活泼纯真。虽然无法解释孤身流浪的原因,但她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妙龄少女。只是那一双秀目,永远烙印着一层令人不解的忧戚和阴郁。没人知道这样的眼睛经历过怎样深重的苦难,只有在一年中这个特殊的日子,人们才能从中窥见冰山一角。
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今夜不再”反常地没有开门。薇拉一袭黑衣走出自己的寓所,怀里抱着一个木盒子,坐上马车径直前往郊外。
初春的风景很好。墓园里的树木已经发出了新芽,不时还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野芳幽香,这里的一切都充满着生机,除了死者。他们冻结一在时间里,永远沉睡不醒。
薇拉默然缓步,怀中的盒子仿佛一个沉重的秘密。她在墓园徜徉许久,终于在一个有树荫和鸟鸣的角落停下了。她俯下身子,把木盒子放在地上,不可思议地,在地上跪着,用手一点点挖掘着泥土。
难以理解的荒谬行为,她沉默地干着。虽然是松软的土壤,但她纤弱的双手又哪里经受得起。很快,指甲间泥土遍布,手心手背也被乱石划出道道伤痕。她没有感觉似的机械地工作,身后的阳光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少顷,挖出了一个能容纳盒子的小小土坑。她直起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不顾喘息阵阵,将木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石碑和一张照片。
她先把石碑拿出来,然后拿起那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一个女孩的面孔,与薇拉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容貌更加稚嫩,眉宇间也没有薇拉的沉静阴郁。她疯了似的连连吻着这张照片,泪如泉涌……
等到薇拉将盒子埋好,将墓碑摆正埋实,她才缓缓坐起,无力地倚靠着树干。那是那么小的一个墓碑,仿佛不是为了铭记,而是为了遗忘。她伸出沾满泥土的手轻轻抚着。
薇拉·奈尔姐姐……
空气原本宁静,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风吹草动。薇拉很不悦于被打扰,一道细长的影子横在身旁,竟是约瑟夫。
约瑟夫模样大变,一切乞丐的外貌特征都消失了。他此刻身着得体的燕尾服,绸缎般柔顺的白色长发垂下,湛蓝色的眼睛此刻也是沉重而黯淡。
薇拉脸上泪水阑干,她知道自己的样子十分狼狈,随即意识到刚才的一幕可能都被他看到了,心情顿时十分不爽,斜着眼忿忿地说:
薇拉·奈尔怎么又是您?别告诉我您来到这里也是巧合。
约瑟夫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漫无目的地飘向天空,道:
约瑟夫只是悼念我们的时代罢了。
约瑟夫梦呓般地说道,却让薇拉的心骤然缩紧了。
约瑟夫革命进入了它的坟墓……一切新生事物都被埋葬在旧势力的冻土中。如今的法国又变成了波旁王朝的法国,法国人民的一切希望,都随着拿破仑的失败彻底破灭了。
约瑟夫到处都是右派,连这里也不例外……原以为自由平等的阳光很快就会穿透云翳,而如今……仍是君主专制的时代,难道不值得悼念?
薇拉听到这些政治性鲜明的话语,登时警惕地直起了身子:
薇拉·奈尔您一个旧贵族,为何发出这般进步的言论?且不说不会得到回响,反而会招致祸事……
约瑟夫这时才低头看着薇拉。她一袭黑衣坐在树下,头上长长的黑纱几乎挡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丰满而紧抿的红唇。也许是因为悲伤,她看起来比上次见时柔弱一些。
约瑟夫小姐,用不着担心我。我既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我只站在理性的一方,不站在政治立场上。您是女流,无能为力;我是失势的贵族,大势已去。仅此而已。
时代之哀与丧亲之痛交织于心,然而约瑟夫的话却让薇拉忽然感到遇见了知音,禁不住一阵畅快。她想起了什么,说道:
薇拉·奈尔对了,忘忧之香…你见到那个人了吧。
约瑟夫见到了。
约瑟夫简单地答道,仿佛是为了回避这个话题。
薇拉·奈尔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亲人,您才会不惜冒生命危险寻找“忘忧之香”吧。
提及亲人,薇拉一开口即是哭腔,见她难掩悲恸,约瑟夫缓和了语气,突然没来由地问:
约瑟夫奈尔小姐,您不也是吗?甚至特意研发了一种新的香水,不知可否实现了您的愿望,见到了您的亲人?
薇拉阴着脸。
薇拉·奈尔与您无关。
薇拉随即把头靠在树干上,心里萍翻桨乱。约瑟夫仿佛并不打算离开,他背着手久久伫立着,思绪似乎飘得很远很远,喃喃自语道:
约瑟夫离开的人会离开,相逢的人…不知能否再相逢。
薇拉·奈尔失陪了,店里还有事。
约瑟夫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薇拉缓缓起身,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走出了墓园。二人最后的一眼对视堪称敌意。
薇拉走后,约瑟夫还在那里。他蓝色的眼睛像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墓碑,随后突然几步跨到薇拉姐姐的碑前。约瑟夫僵住了,他跪倒在草地上,喉咙连哽咽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墓碑上的字。
那墓碑上写着:克洛伊·奈尔(1799-1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