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他伸手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极淡的笑意，如果忽略那眼底极深的痛楚，必会叫人认为他此刻心情不错，少年沙哑的嗓音在众人间响起，一字一顿，说得极为认真，“阿凝姐姐说，她求仁得仁，师父不必为她伤心。”
“她还想让我告诉大家，她已平安回到了她来的地方，不过……”抚着胸前被处理地极好的箭伤，张成岭神色间尽是挣扎，面色更苍白了些，喃喃道：“是我对不住她，这是她唯一的一个心愿，我却不能为她完成。”
若是不曾被大巫发觉，或许还能瞒天过海，如今这件事怕是再也瞒不住了。
寒意漫上心头，周子舒蓦地撑起身子，几步冲到张成岭面前，视线如利刃射向他，厉声逼道：“她还想瞒我们什么？”
张成岭偏过头，不敢去与他对视，眼底的水光被他硬逼了回去，轻声开口，说得却毫不相关的话题，“初时我是很害怕的，以为自己撞上了鬼，赔上了性命，报仇也无望。后来发现她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却能时时听到她的心声，便安心了些，无论如何，这个从天而降的姐姐对我总是没恶意的。”
韩英听得极为入神，不肯错过一丝一毫。
说话间，少年神色带上了几分怀念，“阿凝姐姐真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子了，她很快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也发现我对外界是有感知的，更知道我笨，”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符合这个年纪的羞涩，“每个招式都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拆解开来，练给我看，说这叫什么‘肌肉记忆’！”
那孩子从前的刻苦拼命都有了答案，周子舒慢慢向后退去，跌坐在地上，一双手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他，丹田处暖意融融，温客行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在他周身游走，却始终暖不了那颗冰冻的心。
“也是从那时起，我清楚地知道，她从没想过要永远占据我的身子，即使她作为张成岭的这段时光，是那样的快活！”他似在说给别人听，又似在说给自己，“她不止一次说过，偷来的命，总是要还回的，可是她却不知道，如果可以，我宁愿她永远做张成岭！”
对上褚子陵看疯子似的眼神，张成岭一下子笑得充满恶意，“忘记跟先生介绍我自己了，晚辈张成岭，师承五湖盟之镜湖剑派。”
残阳如血，映着张成岭半边侧颜殷红，众人瞧来，竟有几分惊心动魄。
曾经单纯的少年，早已长大！
说他是迁怒也好，是泄恨也罢，他永远做不到阿凝姐姐那般“不怨天不尤人”，平静地接受命运给她的一切不公，人心都是偏的，不是么？
“也是我四季山庄的传人。”周子舒喑哑的声音淡淡响起。
张成岭一愣，心中蓦然有了一些欢喜，又有了一些不知所措，挣扎着爬起身，跪在周子舒身前，俯身叩首，“四季山庄不肖二弟子张成岭，拜见师父！”「1」
“周子舒，你们又在故弄什么玄虚？”褚子陵暴怒着，嘶吼着，像一只濒临绝境的野兽，眼底涌现出带着绝望的伤痛，空洞凄怆。
“你其实已经信了，不是么？”
张成岭目光凶狠，几欲择人而噬，“你以为的‘平安归来’，其实只是她的一缕游魂，终有一日，会烟消云散！”
这四个字像是一把利刃，狠狠插进了所有人心里，让人有种窒息的痛。
极度的愤怒与悲痛叫他的面孔逐渐扭曲，张成岭怆然一笑，“遇上韩大哥后，她也曾努力想过活下去的！”
就是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已叫韩英心头微微泛起甜意，阿凝……阿凝……
“可是你的出现彻底打碎的她的希望，曾经拼尽全力去阻止的每一个悲剧，都成了一场笑话！她在见到师父时有多开心，在得知自己身世时就有多绝望，是你，亲手扼杀了她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那样残酷惨烈的结局，就在张成岭眼前一一发生，而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什么也做不了。
无尽的痛悔，正在心中恣意撕扯着，褚子陵惨笑喷出一口血来，他不知道周子舒对于小雪有多重要，也不必再知道。他只是终于明白，这一次，碧落黄泉，他的小雪再不能回来了！
这世间谁也不是谁的谁，各自南北东西任寂寥，「2」可偏偏是她，为他受尽了零碎的折磨。
无言地看向景北渊，周子舒神情空洞已极，整个人竟已瞧不出半分生气儿，唯眼底浓烈的哀求叫景北渊不忍直视，他知道，若那孩子回不来，他认识的周子舒，也再回不来了。
他闭了闭眼，终于将一切和盘托出，再无保留。
“前次疗伤，小毒物察觉到这孩子的魂魄有了些许变化，查遍典籍，才找到关于山河珠的零星记载，或许有一线生机，我们快马前来，是想将这个消息告知，谁知才到青崖山，乌溪就发觉这孩子的魂魄急剧衰弱，竟已开始消散，不得已只得将她的魂魄收入山河珠中安养！”
说到这，景北渊隐晦地瞧了眼周子舒，才接着道：“只是将来如何，怕是要她的造化了。”
“无妨，”周子舒心中生出一点暖意，“一年，十年，百年，总等得起！”
其时，天边夕阳如火，染红一片晚霞，也燃起了众人心底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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