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姨娘昏迷了两个时辰便醒转,肚子依旧痛着,却是外部的皮肉之痛,并非不可忍受。与先前那撕裂肚腹的剧痛相比,已然天上地下的分别。
杜铭俊失声痛哭:“娘,你终于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醒了就好。手术是成功的,但之后不可大意,还要小心护理,待伤口长好,拆了线,便算康复了。”
这是卢太医,看到秦姨娘醒来,就走出去,让他们母子说话。
秦姨娘虚弱的问,“这是哪儿?”
“这是卢太医的府上。娘,你在这里安心养伤。”
“卢太医?我记得是个小姑娘……”
秦姨娘有些急了,莫非给自己做手术的是个男子?那自己的贞洁……
杜铭俊忙道:“给你做开腹手术的,确实是个姑娘。但她是个官家小姐,这动刀见血的太过惊世骇俗,不便将她暴露出去。这之后的护理换药,儿子和卢太医家的婢女都能做!”
“哦!”
秦姨娘的心安定下来,末了又道:“俊儿,娘没想到还能睁开眼看到你,已经满足了。要是出了意外,娘走了,你不要怨恨任何人。”
“娘……”
杜铭俊悲声唤着,不忍告诉她,崔远正被杜家迫害。
晚上,殷宁乔装出来看他们母子,虽是穿着小厮的衣裳,却又是清脆的女儿音:“伯母怎样了?”
秦姨娘听到了他们在门外说话,更加安了心,真是个女孩子,她在昏迷之前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我娘好些了,不那么难受,也能睡得着,刚睡了半个时辰。”
“现在整个京城都在传,是崔远剖了人的肚子,生死不知,这是朱表哥传出去的。”
“我明白的,我会劝说我娘认了是崔远为她动的刀。你能亲自动手救我娘,已经很感激,不能因此带累了你的名声。”
“我无所谓的,虽然我一向不喜欢招摇出风头,但如果伯母很介意,我真的无所谓。不过我却有些别的想法,你要不要听听?”
“三小姐,请说。”
“据传,你和你娘的日子在伯府里一直都不好过。这次的事之后,杜夫人死了亲儿子,你娘却活着,她怕是更要视你们为眼中钉。难道你就从没想过离开伯府,带着你娘单过?以你的本事,能文也能武,又有了一个小小的官身,怎么也不会饿死!”
杜铭俊沉默良久道:“我一直都想。我已经买好了一个小宅子和一些田地,但要离开伯府谈何容易?”
殷宁总算知道了之前的杜铭俊为什么这么渴望钱财。
“现在倒是有这么一个机会。照你看来,一个妇人生病的时候,给男大夫触摸了身体,是个什么罪过?”
杜铭俊脱口道:“自然是没罪的。”
殷宁道:“当然没罪,是教条礼法迫害女性,让女性心生恐惧。我查了律典,没有一条律法表明妇人身子被男大夫碰了就得去死。把这件事摊开来,让大众评说,伯母便是会被人指指点点,只要自己扛住了,没人能定她的罪。伯府也不敢在这风口上以这个理由打死她。”
“但他们会赶我娘出门。”
“这不正是你要的吗?被赶出去,被发卖,只要离了那个虎狼窝,天涯海角,你和你娘都能好好生活。至于你,我能想到的,便是你主动要求出族,或者干脆伯府将你除名,你才得以脱身自由。只是料想这世上的男子,便是宁愿死,也不想被驱除家族的。”
一声长叹!
杜铭俊心神大震,“你希望我被出族?”
“我希望你自由。但我想不到好的法子,如果你变得出息了,有本事了,他们只会更加用力的巴着你,吸你的血,控制你们母子。”
“那你会不会看不起我们被出族的人?”
“我当然不会。本质上我也等同一个被除族的人,我们活着是因为我们本身,而不是某一个家族里的一份子。”
殷宁倒不是瞎说,她的灵魂来自高度自由的时代,对于家族观念原本就淡薄。她与人相交,只为双方有好感,而绝非什么亲情血缘的牵扯。
“好!”
杜铭俊答应的很干脆。
朱二宝听的受不了了,这什么女人?劝人家被逐出族。如此冒天下大不讳,也不怕被活埋。
“杜铭俊,你别听她胡扯,他是个女狂徒,别让她把你带沟里。”
“刀山火海,山崖河沟,我都去。”
仿佛是宣誓一般。
殷宁干咳了两声,“我去看看伯母。”
秦姨娘听到走进来的声音,睁开了眼。杜铭俊进来点燃了蜡烛,一个小麻脸的小厮就出现在了秦姨娘面前。
秦姨娘定定的望着她,伸手抓住了小麻脸的手,柔软,细腻,小巧,是姑娘没错。
“小姐长的真好看!”
好看的小麻脸僵住了。
秦姨娘弱声弱气的问:“伯府的嫡公子死了?我迷迷糊糊中听到卢家下人说起过。”
殷宁干巴巴道:“是!死了。”
“他也是肠痈?”
“也算是吧,但伯母你是肠子阻塞,他那是阑尾发炎,部位不同。”
“都是要剖开肚子治的?”
殷宁答:“差不多。但伯母你要严重一些,你的肠子切了一截,没长好之前不可以吃饭,只能用珍贵的补药养着。不过别担心,舅娘让我带来了好些药材,都是宫里赐下来的。”
秦姨娘非常不安,“那怎么敢当?那是宫里赐给慕夫人补胎用的。”
殷宁觉得这补胎二字特别的出戏,让她想起二八大杠脚踏车。
“这药材只有需要的人吃了才能体现它的价值,不然也只能放着蒙尘。我舅娘身体好着呢,不需要喝补药,伯母,你就安心用吧。”
秦姨娘慢慢的道:“之前我听你唤过我秦阿姨,又唤秦姨,现在又唤伯母,这是何意?”
殷宁想了想,道:“杜铭俊与我平辈相交,我不愿称他娘做姨娘,阿姨、姨、伯母,都是称呼女性长辈的敬语。”
“是敬语啊。
”秦姨娘笑了笑。
待殷宁走后,秦姨娘轻声道:“明日抬我上大理寺衙门。”
杜铭俊欲言又止。
“俊儿,娘要让你自由,不然你会被他们害死。”
是夜,杜铭俊躺在隔间床上想了很多,离开吃人的伯府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以出族为代价,不可谓不大。出族之后,他便不再是伯府的公子,之前有那么一个身份,他总还能在京城二流的圈子里混,没了这个身份,谁还拿眼皮夹他一下?
但又一想,如今这日子过的,自己要在建筑工地上卖力气,自己的亲娘在伯府里过的连下人都不如,还要被大夫人和那个死掉的小恶魔欺辱,这伯府的公子身份又帮得了自己什么?
反之,离开了伯府,哪怕自己卖力气挣钱,也总能养活母子两人,更不用说一品坊里还有自己的半成股份。别的不说,便是日后没了这股份,手头上也已经有了几千两的资本,怎么也是不亏的。
最后,他在心里模糊地想:
“殷三,我以后跟着你混了,你可别辜负我。”
至于怎样才算是辜负,他也还没有概念。
夏夜苦短,天明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