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之只是觉得遇见了一对很善良有意思的青年情侣,从火车上一直到引导自己在滨海游历,见到了真正大城市的繁华与喧嚣,满足了阿之长久以来在大都市旅行的想法。当然,在大街小巷游历的时候,也看见了很多小摊小贩推着车沿街叫卖的场景,让自己想起上岛的样子。愿神赐福予这对佳人百年好合执手相看吧,尽管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找到记忆碎片相关的线索。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莫名的熟悉感始终环绕着阿之。奇怪的一点在于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阿之自己却似乎能清晰而模糊地知道某些地方应该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仅仅是在一个新的地方和记忆里某个到过的地方某些元素产生了共鸣,出现了神秘的相似感而已。
时间一天天过去,请假的期限也正在逼近,但是关于那些似乎丢失的记忆,却仍然杳无音信。
上岛一中。
“石灰,明天月考的监督安排表在那里?”云老师坐在第二张办公桌的尽头。
“已经交给复印室了,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能送来。”中年高瘦的眼镜男坐在第一张办公桌的边角,头都没抬。“这次政治复习完了吗?”
“哪里,你们地理复习完了?”“当然没有。”
两人说得云淡风轻,司空见惯到好像考试的不是自己的学生。
“这些天李之都请假了吗?”云老师想起来课上讲台旁空荡荡的单独桌位,虽然书本练习册把两层抽屉塞得满满当当,但是那个上课认真听讲回答的少年却不见人影。
“是啊,李之请了个长假,去了外地,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石灰的声音不知怎么从正常对话转为呢喃:“重要到能放弃上课和月考……”
“主任,考场表。”门外走进来送表单的老师。
“谢谢,”石灰接过来扫了一眼,然后传给了云老师。
云老师一页页审阅着各个考场的安排,翻起某一页后,目光忽然停在了密密麻麻的姓名编号之中一个小小的方格内——代表着那个座位上的考生。
只不过,那上面写的是:“012号 李之(缺席)”。
石灰双手交叉,躺坐在靠背椅里,仰头看着窗外耀眼的晴天。
“天气预报说,台风就要来了啊……”
“滨海近期的天气,再经过三天左右的阴天将会转凉,不过降水概率较大。据天气学家估计,热带洋面上的风球可能在远海处从沿海岸线北上,预计滨海市将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小型电视机的画面被纷飞的雪花模糊,至少播报员的声音还能听得清。
“你这套制服好像是我教那个学校的啊。”青年上上下下打量着换成学生礼服的阿之,“看着还挺精神,正好省得我再去给你找校服了。”
“您要带我去哪?”
“我们准备音乐会要搬很多东西,距离不近。”青年整理着东西,套上黑色的风衣,“能尽量少花钱雇人也是最好。你不会这点事都不帮我吧?”
一进音乐教室,阿之就被那庞大的阵仗吓住了,自己可从来没有在上岛看过学校乐团能有这么多的学生成员。灯光通明下学生们高矮胖瘦不齐,都穿着整齐划一的学生礼服,坐在那些排列纵横的学生椅中,手里拿着乐谱或者大小乐器,聚精会神地听着台上的女孩讲话。
女孩整套教师工作装扮:白衬衫与黑短裙,头发束成马尾,脸上白净而端庄,用清脆的嗓音宣读手里的文本。
“这是在干嘛?”阿之扒在门边偷偷往里看。
“别偷偷摸摸的,”青年给了少年头上一栗子,“跟我进来。”
青年大摇大摆地走到学生椅中间的通道里,穿过列坐的人群。
阿之低着头紧跟着,不敢抬眼看四周注视的目光,眼镜的反光盖住了自己的畏畏缩缩的眼神。
“Marshall,”一个女式西服衬衫和粉红方格裙的小女孩从台阶下方走上前去,“Catherine和我们等了好久了。”
“都安排好了吧?”青年问道。
“初二组都知道了,已经安排布置会场的学生。”小女孩注意到缩在青年背后的少年,“这是谁?以前好像没见过啊,是新的成员吗?不过好像年龄不像初二的啊。”
“哦,这是我从高中部临时找来的助手。”青年转向女孩,“好了,别提那些了,Catherine,现在就让大家都各自回去准备吧。”
人群呼拉拉地从出口散去。
青年站到旁边,对小女孩说道:“你也赶紧回去吧。”
阿之的目光透过散光镜片跟随着小女孩飘飞的裙摆。
“看什么看啊,”小女孩一脸别扭,转身用后脑勺对着阿之,“哼,Marshall,你可得好好注意自己选的助手。”
小女孩夹着乐谱出去了。
“那个女孩子好熟悉啊……”一颦一动在阿之心海里激荡出涟漪,“我明明从来没有见过啊……”
腰间忽然震动了。
阿之掏出手机,是石灰的电话。
“抱歉,我出去接下电话。”阿之向青年情侣致意,然后到外面的走廊去接听。
与教室里面柔和温暖的黄色光线不同,走廊的白炽灯刺眼而冰冷,加上反映人影如同镜像的白瓷砖地板,似乎温度下降了很多。
“老师,您找我有事?”
“李之啊,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抱歉老师,可能还要点时间……”
“这样啊,”电话那头声音有些低沉,“没关系,就是确认一下,你赶不回来参加月考了对吧?”
“是这样吧……”阿之的头垂了下去。作为向来不敢违背学校安排和老师摆布的乖学生,这还是学习生涯中首次为了某个近乎跟说谎逃课一个性质的理由拒绝去学校上课考试,而且还是这么多天、这么远的距离。
“没事,你赶紧解决自己的事情,毕竟高三的课程不能拖啊。”
“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了,阿之靠着冰冷的粉墙,长叹一声。随即抚摸着旁边绿植修长的叶子,思绪万千。手里的屏幕上,信号满满当当的,高低排列的白色信号条全都充满了格子。
阿之把手机放回口袋,转身进教室。
楼外,霓虹的城市闪烁着银河,大海的涛声此起彼伏,应和着繁华的车水马龙交织成海边年轻都市的小夜曲。
“啊切!”阿之打了个喷嚏,牙齿打了冷战,全身哆嗦一下。“滨海不是纬度低吗?怎么这么冷……”
“估计你的感冒还没好完全,”女孩从车窗外流逝的光影人物转过头来,“你看,又是这样。”
女孩趴到驾驶座的座椅后背上,下命令式地对青年说:“喂,你的风衣呢?”
“在后面,”青年挂挡转方向盘,双眼盯着路况,“别老是打扰我,我得看着路啊。”
女孩在后排座位上摸索了一下,把那一团揉皱的黑色的长衣递给阿之。
“谢谢您……”阿之赶紧套上风衣,把扣子扣得严严实实,领子高得像矮墙遮盖住脖子,下摆一直长过膝盖直逼小腿。阿之挪了几下座位,省的压皱。这风衣让阿之一下子就想起来孙少平的“铁灰色风雨衣”。散光眼镜在流逝的夜灯中一遍遍闪过五彩斑斓的光。
阿之打开手机,想打开贴吧看看有趣的新鲜事打发时间,但手指匆忙间点错了,打开相册的界面。
“喂,阿北。”女孩凑到青年脸边,轻声耳语:“你想娶我吗?”
“你……”青年脸红得像灯笼,“别,这还有人……”
“哈哈哈……”女孩乐得前仰后合。
女孩转过来,发现少年完全没有注意到,却紧紧盯着手机。
“你在看什么?”女孩把头探过来,发现少年看着海边的夜景照片,“这是静下海岸啊,好久没去了……”
静下海岸?
发蒙的阿之突然间触电般惊觉,一条丝线穿过阿之的脑海,打破了混沌的屏障。
“对了,就是那里,还有那个地方!”阿之高声叫出来,“这地方叫静下海岸,对吧!”
这回轮到青年和女孩面面相觑。青年停下车,俩人懵懵地看着反常的少年。
“谢谢您!”阿之打开车门飞奔出去,风衣的后裙在路风中飘荡。
“要去哪里!”青年从窗户里探出头去,“要下大雨了!”
乌云翻滚着罩在天空之上,墨桶被人恶意倾倒在大气层上,并且使劲搅动成黑洞般的噩梦;而在浓云相互融合回转的缝隙之间,天空的愤怒汇集成时断时续的光亮。十万伏特的电压下,强电流击碎了空气的电阻,劈开混沌的乾坤,一直钻入寂寥的大地,随即归于虚无,只剩下炸响的迅雷爆炸声响彻苍穹。
阴云雷暴之下,城市主干道仍然是霓虹的江河,红橙车灯的水滴汇成了千丝万缕的线条,密密排列,纵横交错,在散光眼里远远看去就是整片整片光影幻灭的灯河,前方的道路似乎都看不清,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片圆形光圈。
阿之逆着大路旁的人行道飞奔,一头蓬草反着气流四散,风衣后摆呼啦啦成了翻飞的旗帜——就像孤独的海盗黑旗纵使明知风暴的方向却仍然义无反顾扎进大洋漩涡。
路灯的光芒从头顶扫过,阿之用尽气力跑过一片片排列有序的光明与暗淡,只有影子陪跑,前后相随。无论是嘈杂的鸣笛、迎面散步的人、路边安放的障碍物,阿之都弃之不顾,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与起伏的喘息,嘴里喊着借过,翻过简易材料搭建成的栅栏继续奔跑。
在这繁华的街道,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不顾一切狂奔着的少年:
“跑慢一点啊!”一个被推开的年轻男人朝着背影大声抱怨。
“这人怎么回事啊!”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郎颠颠地闪避,对着背影毫不顾忌淑女风范地大喊。
“喂!不要命了!”一个中年胖司机从计程车猛地刹车,从窗里探出头冲着背影怒吼。
“现在的小孩真没教养!”一个中年家庭妇女蹲下去收拾被撞洒的满塑料袋苹果,向背影的方位抱怨。
“这样很危险,快停下!”一个正在监督的管理员追着狂奔进施工路段的少年背影大喊,“那个孩子!”
所有的声音,阿之全都置之度外。
“我记得,我记得……”排除了所有的外来噪音后,空荡荡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回响:“我记得那里,我记得那些事情!”
“如果就是个梦,那还纠结干嘛?”这句话从虚无中闯进思维。
“不,不只是个梦!”阿之念叨着,腿上加快了速度,“不…… 哈…… 我经历过,我答应过的,我要去看…… 呼啊……”
“答应过的话就要说到做到!”
阿之仰头看着紫黑色的天幕和翻滚的云层,远方天海一色,波涛涌动。
“我要去,那个地方……”
阿之一把扯掉眼镜,甩到路边的地砖上,用尽全身气力奔跑。
曾经的梦境在头脑里再次放映,闪过的是风雨交加的海岸、清澈的河边草坪、细软的沙滩、晴空下的绿坡……
但最重要的,好像有什么人曾经如影随形,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阿之一脚踏碎了水洼的反光,跑进了道路光亮的尽头。
大海就在眼前。
最剧烈的雷暴炸响在天际,声音散去,大雨倾盆而下。
小巷深深,酒吧后门朗姆酒木桶上的茶杯水面激荡,雨滴纷纷摔进杯里相互拥抱亲吻。灯光漆黑的后街水潭蔓延着,排水沟奔腾成了溪流,小小的浪头卷起花来旋舞,就像是在庆贺着下一秒就能躺进大海的怀抱。阿之穿行在黑暗的深巷,心中只有前方忽明忽暗的光,毫不顾忌黑洞洞的一个个门口和楼上楼下忽明忽灭的灯火窗口里旁人注视的目光。
跑,跑,跑下去,只要跑到那个地方……
大海近在眼前。
雨点铺天盖地般袭击着年轻的海边都市,每一次击打都叩问着心灵深处的柔软。失意的年轻人坐在漆黑的公寓楼里看窗外、失恋的女孩躺在灰暗的床上望大海、失独的老人拄拐坐在玻璃旁看雨滴在画面上留下越来越多的水痕、失孤的中年人熄了灯望风雨激荡中的南海洋面…… 雨夜的滨海,人们的愁绪都能通过雨丝汇入广阔无垠的大海,海纳百川,永无止境。
这片海滩除了细沙与巉岩什么都没有,但也并非一片漆黑,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有微弱的光影打在前方翻滚着的云海之间。黑暗的海面上波涛汹涌,恶浪撞在垂直的海岸摔得粉碎。大风一阵强过一阵,微光虽然依旧,却隐隐约约在狂风中摇曳。
海岸上空无一物,风暴疯狂地扑向唯一的活人。阿之的黑色风衣成了孤立无助的旗帜,在狂风之中苦苦哀求着停歇。翻涌着的不仅是海浪,黑云闹腾着混杂在天海之间,夹杂着大风凌厉的呼啸,仿佛什么东西正在奋力挣扎着。
在这嘈杂纷乱的黑夜海岸,浑身湿透的阿之在冰冷的海风中瑟瑟发抖,心中却莫名燃烧着一团火苗,越烧越旺,仿佛全世界的暴雨都无法浇灭的光种。
“果然…… 不是梦啊……”
阿之被大雨浸透了水分的发梢已经抬不起来,风衣下摆如同茫茫大洋上在风暴中挣扎着的船帆。
“在哪里……”阿之拧着头四处张望,水珠在头上如同雨伞旋出的水花飞溅,“到底在哪里……”
呼啸的狂风与黑浪砸碎在海岸的声音交响成催人恐怖的呼唤,就在目光极致之处,一座灯塔犹如纪念碑般孤寂地矗立在岸边高崖之上。灯塔的光芒虽然不能照亮整片夜空,但在柔和的光线所到之处,海浪也被制止在高崖之下。而在呼啸的狂风中,迷迷糊糊地,耳边悠悠地飘着着一段钢琴曲,治愈的声音并没有被凌厉的海风所遮掩,反而清清楚楚地踏进了阿之的耳朵。这似乎就是阿之的耳朵产生听幻,但又有谁知道呢?毕竟只有阿之一个人在那风暴的海岸啊。
暴雨如尖刀林立,狂风在恶浪中砸向海岸,阿之浑身湿透,冰凉的感觉如同剐蹭,一刀刀硌着皮肉的温度,刺激着神经的跳动。
“就是那里!”阿之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大,驱动着双腿奋力奔向高崖之上的灯塔。本来就体弱的阿之在经历了几公里的全力奔跑后,体能已达极限,小腿肿胀的酸痛在被雨水浸泡后的长裤布料紧紧贴住后刺激更加强烈。阿之的眼前模糊了,雨水流过脸颊,涂抹了视线的天地,脚下变得踉踉跄跄,三步跑一步颠地向着高坡上狂奔。
威严庄重的灯塔在高崖之上,默默仰视着水天相接的海平线的远方。
阿之跑到灯塔古朴的门口,就在用手去触及那斑驳耳朵橡木门的刹那,脑中炸响起一个轻柔的低声呼唤——那声音微弱,却响度巨大,直接震停了阿之的身体:
“余淮?”
阿之坚定地咬牙,都快咬碎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阿之终于没有回头,毅然决然地双手推开木门,跑上灯塔里黄色光芒下的环绕阶梯。一步一步,踏着回环的旋律,就像踩在一级级琴键上,脚步匆忙踉跄,小腿肌肉一抽一抽地疼痛,牵动着中枢神经一瘸一拐地继续攀爬楼梯。
外面风暴肆虐,雨丝织成一道道连续不断的白幕,在海风的助力下如同一面面铁墙向着海岸的方向横扫。
“阿北!”女孩披着胶皮雨衣在青年身后喊道,“那孩子是来这里了吗?”
风雨交加之中,人的嗓音是多么渺小,仿佛柳絮淹没在风的洪流中。
“我确定!”青年的雨披已经被水滴击打得伤痕累累也大声喊着,尽量冲破风雨声的音墙,“我们可是一路追来的啊!”
女孩看了看手里拿着的黑框眼镜,抬头赶到青年身边。
“那孩子感冒还没好完全,这是要出大事啊!”女孩把雨伞用力挡着海边的方向——风来的方向,“眼镜都给扔掉,真是不要命了!”
“那小子跑进了灯塔里!”青年踏碎一片片水洼,“宁宁,跟我来!为了避免更坏的情况发生!”
灯塔顶的阁楼。
马灯高挂在潮湿的粉墙上,明灭的灯火摇曳着忽闪忽闪。玻璃窗紧紧锁着挡住外面的凛冽,一台老旧的黑钢琴端坐在小小阁楼的中央,恰似一位端庄陌落的老贵族,凝视着外边世界的风暴,宁静地怀念光辉时代的美丽人生。
“呼…… 哈……”阿之眼前发黑,大口喘着粗气,撑着栏杆尽头的圆球,另一只手抵着膝盖,强忍腹部和肌腱磨砂般的痛苦,用力控制瑟瑟发抖的双腿,全身颤栗着挪动向钢琴,就像筋疲力尽的长跑者用灵魂继续迈腿。
阿之坐上琴凳,掀开钢琴盖,颤巍巍的手指触到琴键。
阿之看着手腕上缠绕的黑白绞合的丝线,生生咽了口水。
“月线,如果能再一次……”
阿之闭上双眼,开始飞舞指尖。
一件小玩意从浅兜里滑落在地上,在风与音之中,没有人发现。
音律回荡在小小的阁楼,很快就溢出了房间,沿着楼梯的斜率倾泻到整个灯塔上下的世界。外面的风雨声越发强烈,阁楼上的音符越来越密集,手指就像旋舞着俄罗斯的民族舞,双手不时交叉着转换声部,每一个音符都像织机的纺线,经纬交错,密密麻麻地汇成音乐的幕布。
狂风猛烈砸着阁楼的窗户,窗框发出令人惊悚的哐哐声,锁着窗户的扣子伸出双臂阻挡如潮水般的气流对窗门的冲击,竟是无奈的神情。屋里音符织成的幕布如同膨胀已久的整体突然间破裂,主旋律爆发出最经典而强有力的和弦,使人听此精神猛然振奋,随即是暴风骤雨般的高潮。
在音乐之雨和台风暴雨的联合冲击下,扣子被气流崩开,大风扑向马灯,顷刻扼杀了明亮的来源。在灯塔的每一层,除了用于海面指示的电子远光灯在电线的支持下将光芒打向黑暗海洋的远方之外,挂在墙上的煤油灯、马灯、矿灯相继熄灭。灯塔成了黑暗的深井。
“哈啊。”阿之睁开双眼,全身漂浮在风的洪流中,四壁是如同寥洋的深深浅浅的海蓝。一阵猛烈的气流推得阿之在空间中翻滚,丝毫没有体重,就和枯叶在秋风中无力地随之摆布般,向着风吹的方向漂流。
就像拉开了一幕幕电影的情节,气流越来越快,一遍遍用力擦拭着深蓝的四壁。阿之的散光眼里模模糊糊地展现出一幅幅场景,那好像全都经历过却在脑海里溜走的记忆,还有某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幻化成了场景,放映着一面面画布。
“这是……”
——某个晴夜的海岸,那里正在举办着海边音乐会,清纯的青年女孩在灯火通明的海边弹琴,引来听众们的掌声与欢呼;音乐激荡着浪花,直至海潮来临的瞬间,女孩、听众和灯火都被吞没在漫天的浪潮之中……
“啊……”阿之翻了一圈,头上的蓬草在风中四散摇曳,目光闪烁间又出现场面。
——憔悴的青年胡子拉碴,浑身湿透,绝望地蜷缩在灰白阴暗的墙角,面容挣扎,抽动着脸颊的肌肉,两道泪痕清晰可见,眼角泛着晶莹的水光,两手颤抖着掩面,抽泣着如同大坝崩裂前水丝迸发的凄厉呻吟,随即从胸腔里爆发出滚石落雷般的吼声与仿佛来自世界尽头的哀号;雷鸣电闪,大雨在墙外轰隆作响……
“那是……”阿之在气流中旋转,就像微尘随着风沙扬起。
——一群抗议的中年夫妻们把办公室堵得水泄不通,疯狂拍砸着厚实的橡木门,叫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恼怒地喊着让学校给出合理解释,要求开除事件负责老师并送进监狱以平众愤。不少人在骂娘,哭泣,歇斯底里……
“唔……”一阵温和的风放松了阿之的全身,脑袋向后仰,腰身随着流体的纹路偏转方向。岁月的树层如若书页的累积,一张张叠加,时间重重叠叠新旧交替。
——少女睡衣不正,长发散乱,歪着头看着手机上匹配到的对戏对象莫名其妙的问题,在输入屏幕上拼字:“你问我是哪里人,你又是什么地方的啊?”
“你是……”阿之想举起手臂挡住气流看清画面,“这个女孩……”
——少女在少年的面前一脸荷花般的笑容,瞅准机会抢过少年手里的东西,和同伴女孩嬉笑着跑过夕阳下的街道,玩笑着少年着急的模样……
“事物是普遍联系着的,所以矛盾也是普遍存在的……”一个成熟清脆的声音震荡着阿之的脑海,掀起回响的波涛,“对立的事物都会随着条件的转变而发生变化,甚至相互转变成对方。”
“我是……”阿之想要伸手抓住什么,但虚空里什么都没有。
——少女在海边的琴凳上呆坐着,巨大的海啸隆起的浪潮席卷着听众的尖叫,高卷着几层楼高的波涛俯冲下来。
“不,不,不要……”阿之奋力在气息中穿梭拨开洪流,想要触及画面里去抢救:“快逃啊,快跑!快跑啊,洛洛!”
——救援队在暴雨中抬着担架上白布覆盖的人,一位母亲轻轻揭开裹布的一角,少女就像睡着了,双手贴在心口沉眠在担架中。母亲沉痛地掩面泣不成声,伴随着旁边数十上百的哭喊声。
“你在,那个世界吗……”阿之扑着打了几个转,眼前浮现出电视的新闻。
——“本次秋季台风的猛烈程度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大半个城市都陷入了瘫痪之中。海滨低地已变为水乡泽国……”雨衣在狂风中呼啦啦地起飞,记者对着镜头大声喊叫:“受灾最严重的滨海外国语学校主体部分除高地体育馆在安全区外均被夷为平地…… 静下海岸的受灾者遗体已被陆续找到……”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阿之眼眶里噙着泪,冲着虚空撕心裂肺地大喊,“耿耿,灯笼,邓珑,你,你!等着我!洛洛!”
“这些要素都是相互联系着的,”声音再次闯入阿之的思维,语气沉稳刚志而坚定,却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随流风送来的强心针。“任何一面的变动都会引发对于整体的影响。”
一阵猛烈的大风从穹顶袭来,阿之的发丝随着冲击的气流扭曲,后背朝下向虚空的深渊坠落下去……
“阿北,灯灭了。”女孩努力辨认着四周的黑暗,“刚才的风太大了。”
青年打开手机灯光,照亮上楼的方寸阶梯,一步一步向着灯塔最高层。
青年轻轻踏上阁楼,斑驳的木地板发出吱呀的呻吟。被流风撞开的窗户玻璃无力地摇曳着,仿佛失落惆怅地不敢面对阻挡失败的蜂拥而至。手机的光束亮开一条扩散的微光,灰尘在黑白交映中飘飞。
青年捡起地上的玩意,那是一件黑色丝线编制而成的音符状手工艺品。
青年默默注视着,呼吸声在微尘中波动起伏。
“阿北……”女孩走到青年身后,注意到了忽然镇静下来的神情,于是轻声问道:“怎么了……”
“那小子……”青年遥望着风暴的海面,大风吹拂起年轻情侣的头发,只听见风声和汹涌的波涛。“那个人……”
风和日丽的草坡。
微风挑逗着花草在节奏中晃悠着脑袋,蒲公英飘飞着游荡向远方,白云在湛蓝如湖面的天幕上闲适地游来游去,相互追逐着对方的影子,太阳的浮光在草地上一扫而过;小风牵绊着脚步的旋律,让飞虫在气涡中踮起脚尖,随意伸展翱翔——上空是掠过的高鸟,从蓝绿交接的平线飞行,而没有痕迹。
阿之双臂大开,后背紧紧贴在草丛之中,皱着眉摇了摇头,仿佛是忽然间明亮的光芒干扰了黑暗中早已适应的视觉细胞。
一个高大的阴影缓缓盖住了模糊的光感,阿之微微睁开右眼,一张戴着水晶眼镜而清瘦的中年男人的脸俯视着阿之的面容。
“唔啊。”阿之立刻爬起来,那个男人一袭紫红色的长袍马褂,蓬乱的发丝,水晶眼镜后面是深深地眼圈和深邃的眼神,那目光就像利刃能透视世间的真相。“您是…… 先生……”
“现在抓住真实的丝线了吗?”闪电的眼光与雄厚的嗓音震慑着少年的身心。
“我或许明白了,但是……”少年转过身去,声音削减而弱小:“但是那又能怎样呢……”
“你要拯救的,到底是什么?”先生的声音。
“我不知道!”少年突然歇斯底里爆发出来,从心底里压抑已久的一切困惑与失落在此刻全部倾泻出来:“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现在根本不可能回到那个时候了…… ”
少年跪下来,握拳砸着地面。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个人生活在在三年后……”少年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嘴里呢喃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些事情,我都记得…… 我答应过的,要去看那个人的表演。我答应过的…… 现在知道又有什么用,我能回得去吗…… 我到底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事情啊……”
“你想拯救吗?”“当然要!”
中年男人嘴角欣慰地上扬,低头撩着马褂的下摆:“那你想想,世界的整个生命中,还有最后的真相吗?”
“我能找到什么……”少年把脸上的手拿开。“能贯穿的到底是什么……”
“少年,尽管去做,”先生的镜片闪过了太阳的光芒,手里握着一黑一白的布线音符。“一切都是注定相连的啊。”
阿之转过来重新看着先生,不自觉地伸出双手;先生坚定地把一对布线音符放在阿之手里。
相连……
大风又刮了起来,散光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雾里的光影。无论是清空还是花草,抑或太阳全部扭曲着遥远了。气流顺着时间延展的方向,超过钟表指针划过的速度,日历一页页往后翻开,月份加速累积。手腕上缠绕着的黑白丝线露出的线头伸长着,飘飘荡荡,优优雅雅地颤抖着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记忆,雪花和雨点飘向地面,雾气缭绕着汇涌出烟囱,无尽路上的行人双腿向前迈着步子,完好的花瓶摔破打碎,河流唱着歌奔向入海口,星火蔓延成熊熊燃烧的烈焰,地平线上的太阳从东边升起……
“这是……”阿之只听见耳边的风声,右手手腕上的黑白丝线萦绕着从线头处延伸出去。
一望无际的草原,大风扫荡着无人回应的绿色。柔软而富于弹性的地毯感觉非常美妙,草天相接的平线,高山的模糊轮廓在蓝空白云下,高空的鸟扑着翅膀划过。微风在天空草场放牧着白云,碧绿、翠绿、葱绿、黛绿色不同密度的草甸星罗棋布,如同翡翠的玉石闪耀着绚丽的青翠;日光倾城,一层金粉随着风掀起碧波青浪。草原上的花,天女洒落人间,散布在整片草原星星点点,沐浴在阳光下,如同色彩缤纷的云雾,飘落着,摇曳着…… 一条绸带的宝蓝河水切割开整片草原,九曲蜿蜒回转,堆积岸边拥挤着远山带来的沙土,潺潺的响声应和风的高歌…… 天地之间,单调而丰富:方圆几里,莫言人烟,只有自然的灵动,听见终年吹着远风的草原,孤寂地望着远方的世界——如独身的牧羊人高吭苍寥的歌,天地狭窄到只剩风和草原……
少女缓缓睁开眼睛,清空一碧如洗,占据了视野的全部。晨曦的光芒闪烁着明天的希望,轻轻抚摸着少女的墨色长发,亲密地蹭了蹭白净的脸庞,粉色连衣裙下摆一直坠到青石板床的边沿
“这是哪里……”少女从青石板上坐起来,茫然地四处张望,脖颈间封印着四叶草的水晶项链轻轻晃荡着,“沙滩和大海……”
少女看见手里紧握着的玩意,那是用洁白如月光的丝线编织而成的布线音符:“这是?我记得没有拿在手里啊……”
手里攥着白色音符,双脚慢慢踏上荡风的草原,气流从少女的发丝、裙摆、面庞擦肩而过,没有丝毫触碰与袭扰。少女站在风里,却好像不受气流的影响,身上纹丝不动,仿佛被隔离在另外一个空间般孤立。
少女的脚步轻柔而犹豫,就像自己踏进一片圣洁的祈祷之地,好像世界的起源与信仰的前尘都能在这里得到救赎的宽恕和幸福;少女十指相扣放在胸前,紧紧握住那个小小的白色音符。
少女的粉色身影在的一片碧绿的草甸中缓缓移动,沿着草坡的方向,逆着河流的奔途走近高地的土丘——刚刚从沉睡中清醒的头脑空空荡荡,双耳只有风声和流水潺潺的欢歌。
站在高坡上看着温和的太阳光,少女若有所失,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昏迷之前的瞬间与自己的状态,更不清楚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风的扫荡能剐蹭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一阵莫名的心痛涌上胸口。少女抓紧了手里的音符,好像护身符一样能保佑自己。
转眼间,光亮就不见了。
大风吹拂着几片云彩挡住了阳光的穿透,越来越多的云汇集起来,湛蓝的天色不一会儿就转变脸色,成了灰白翻涌的淡墨色,动态前进而回传着来自远古的呼唤,好似从千年以前的世界撕裂了屏障的阻碍,从远山一路呼啸。
黑云翻墨未遮山,浓郁的云层吸满了淤积的水蒸气与灰尘,一滴滴水挤出来,从高空之上坠落下去。第一滴水淹没在草的海洋,接二连三的雨滴就顺势而来,不一会儿就有不少点点滴滴随着风向翱翔地坠落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
洛洛伸出手去,想接住一滴水,但就在那水珠触及到皮肤的刹那,穿透了手掌,在手心上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直接坠落到草丛间。洛洛大惊失色,慌忙摆动着身体,却发现更多的雨点打在自己身上,却都穿透身躯,荡漾着一个又一个涟漪,水纹一圈一圈蔓延开去,逐渐消散。一滴凉雨击中四叶草的水晶项坠,渗入封印的缝隙间,就像硬生生咽进肚里的眼泪……
“我这是……”洛洛惊恐地看着雨滴落在自己身上,轮廓在抖动中扭曲变形,波纹相互干涉,摇晃着,撕扯着,“我,我…… 啊啊……”
几只飞鸟低空翱翔,俯冲着穿越气流,竟然毫无顾忌,直接飞过洛洛的身体,似乎那里就是空气。
几滴雨水落在十指交叉着的双手,紧挨的手掌颤抖着,白色布线音符失去了握力的支持,径直从缠绕的指间滑落。
“啊……”
洛洛赶紧用双手去接,白色音符透过手掌,坠落消失在弥漫的绿草之中。
洛洛跟着跪下来,在草丛间毫无章法地摸索着,却连一根草也抓不住。
绝望涌上心头,洛洛的思想不断追溯着那个时候,想起来那一天最终都没有等来的人。情感再次上色,然而又很快退去。想起了那个夜晚的瞬间——海潮来临的瞬间。
“我那个时候,已经,死了吗……”洛洛啜泣着,双手掩面,不知为何而悲,抽噎着断断续续的含混不清:“李之…… 我…… 啊啊啊……”
广阔的草原之上,河流潺潺,没有任何人类的呼唤,除了少女的悠长哭泣——可已然是风是草、是灰是白、是水是雾,已然融合进自然的一部分了。自然无喜无悲,只有作为人类本能的反应之一还在哭泣……
“你醒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雄厚嗓音闪过。
洛洛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头上的蓬草、清瘦的身形、面容沉静、泛着光的水晶眼镜后面深邃而宁寂的眼神仿佛能透视见隐藏在自然之中的真相;一袭紫红色长袍马褂使看上去更为肃穆严正。这样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似乎是个和自己关系很密切的人……
“Marshall?”洛洛眼神模糊,不知觉地说道。
“姑娘,”男人开口了,“你在这里沉睡了好长时间啊。”
“啊,抱歉…… 我认错了……”洛洛发现这是另一个人,“我…… 这里是哪里啊…… 我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这是我的梦中世界,欢迎你的到来。”男人的蓬草头发被大风吹拂着扬起,“不过说起来,从开始算,你在这里睡了好长时间啊。”
“我吗?”洛洛茫然地指着自己。
“是啊,你刚刚出现的时候,就一直睡着,而且无论是风还是飞鸟的声音,都没有能够叫醒你。”先生挑着眉毛,托了一下眼镜,“唔,还挺难说这事的。反正后来也有个少年到这里来过,不过你一直睡着就是了。”
风里刮来的几滴雨在洛洛身上泛起涟漪,这才让洛洛想起自己现在的状况:“不,不对,我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为什么您会看得见我……”
男人沉默着,低头晃悠两下脑袋,喃喃自语着玄而又玄的奥妙:“因为…… 我们存在着,而又不存在着…… 那些尺度的折叠与回转…… 还有相连的……”
洛洛一头雾水。
“别提那些事了,”男人抬着头微笑,“姑娘,你现在能想起那时的记忆吗?”
“那个时候的我……”洛洛扶着太阳穴,皱着眉头,“我记得海潮,还有那个人…… 直到最后也没有看见……”
“你还想回到那个时候吗?”
“我……”少女怔住了,“我,怎样回去…… 毕竟都已经不属于那个世界了……”
“日尽时,阴阳随,死生分。”男人唱诗般吟诵着古风的短词,伸手从马褂的衣兜里拉出一团黑白绞合的纯净丝线,相互缠绕、回旋、缝缝补补的样子,“一切都是相连的,纵使断裂,也无需刻意的害怕。”
男人将月线缠绕在少女的左手手腕上——说来奇怪,似乎那黑白色的线能触及已经消失的肉体,扭合着成环。
就在那时刻,大风扬起裙摆和墨发,模糊了视野的画面,包括人影、草坡、高云、河溪…… 只有白色音符与水晶里禁锢的四叶草漂浮着,无视空间的扭曲。
“这是……”
少女的声音湮没在风中。
大风停了,先生站在草坡之上,茫然而如释重负地重新审视这片天地。
先生眨了几下眼,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如同压抑多年后的解放。
“终于,在这里等了好久啊……”先生仰头看着蓝天,就像目睹许久未见的容颜,“毕竟,该做的,必须去做……”
男人的身形逐渐透明,随着一阵掠过的气流,如沙尘消散,只剩下晴空万里与绿草茵茵。
洛洛睁开眼,身体正漂浮在深蓝的虚空中。一切都无法想象却又真实存在。
旋风拉开了如同老电影般磨砂的一幕幕场景。
——少年茫然地靠扶在秋夜黄昏的过路天桥上,昏沉沉的路灯在紫罗兰色的天幕下绽放一圈又一圈照明的光晕。少年眼神空洞而无神,仿佛视野里远方燃着橙红的火烧云全是灰白,桥下主干道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星星点点的远近光灯倒影着云层之上璀璨的银河。少年干燥而开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喉结翕动,仿佛呼唤着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让人看着这孩子似乎要哭泣,但眼睛里就是缺了能够挤出泪水的理由……
“啊……”洛洛失重的身体随着风的脚步迁移,目光仍然盯着那些场景。
——少年独自坐在档案馆尘灰的大桌旁,案上摆满了各种各版白纸黑字的记录、书籍、历史报刊、相关研究结论,一台老掉牙的大脑袋黑色录像机播放着录影带。少年伏在书案上逐字逐句寻找着自己苦苦追求的东西,不时在便签条上记录下一条又一条可能有用的信息。闷热的空间,少年的头发闪烁着豆粒大的汗珠,啪嗒一声撞在书本上震碎成几瓣细小的水珠,催促着少年仰头灌下瓶装矿泉水,然后接着用铅笔在文字间划线补充与心灵的详细思索……
“你是……”洛洛被风推着全身旋转,就像摔进大海里翱翔的鹏鸟。
——少年强忍着睡意,满脸通红,口罩时不时爆发出震悚的猛烈咳嗽,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像被遗弃在人世间的精灵蜷缩在车厢角落的靠窗座位里,眉头紧锁地压制难忍的头痛。一对青年情侣轻声地嘀咕着少年的状态,少年慌忙地站起来,用沙哑的嗓音在意识模糊中喃喃着道歉,步履蹒跚地拖沓向走廊。在青年男女不知如何是好的注视目光当中,轰然摔倒昏迷进长长的沉睡……
“为什么会这样……”少女眼睛里闪着光点,嘴角颤抖着,伸手却抓不住那画面,只能随着流风在虚空中回转。
——少年戴着自以为能伪装的黑框眼镜,畏畏缩缩跟随着青年的大踏步从暗淡的走廊踏进明亮的音乐大教室。青年女孩站立在舞台上宣读着手里的文件,青年男孩领着少年走到舞台之下,迎面走来的初二小女孩和少年的目光交错,蔓延着两个世界的人萍水相逢之间及其熟悉而陌生的气氛……
“那个女孩是……”少女看着画面里那个一脸倔强而得意洋洋的活力小女孩,仿佛面对着能反映灵魂深处的镜子,自己在不同时空里的画面如同水墨画渲染了一片幽蓝的幕布。“那是…… 我吗……”
——少年猛地关上车门,沿着光影交错的道路奔跑,大衣在路风中猎猎飘扬;少年奋力奔跑,沿途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一反常态地推开路边阻碍的人和物,不顾一切地奔跑,全身用尽气力迈着步子与摆臂,天空下只剩下翻滚着墨色的浪花,轰轰隆隆的云层相互撞击,摩擦出十万伏特电压下的贯通天地的电流。少年咬牙拼命奔跑,仰头大喊一声扯下眼镜扔到栏杆的角落,已经不再需要视觉的指引。雷暴炸响在天际,声音散去,大雨倾盆而下……
“你在做什么……”少女一手捂着嘴,眼眶红肿,声音开始哽咽,“你是,在找我吗…… 可是那个世界的我不是……”
——浑身湿透的少年垂着头站在暴雨的海岸,疯狂的雨点在少年的肩头身上破碎崩裂,在已经被水染成深色的衣服上注入更多的水分;少年在寒战中对着苍茫的大海抬起水痕斑布的面庞,嘴角咧开,给了一个轻蔑的冷笑,仿佛苦苦挣扎后看清楚这些迷局的恍然大悟与希望永存的兴奋光芒。纵使衣服已经阴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如同刺刀扎进血管的深处,但似乎全身燃着全世界的暴雨都无法浇灭的火焰……
“海岸,就是那里……”少女奋力向前推开气流,想要触及那画面里腿脚瑟瑟发抖但依然坚定站立的少年身影,却被一阵大风猛然推开,就像枯黄的叶子迷失在秋风的呼啸中。“你现在,在那个世界吗……”
——少年疯狂地在灯火摇曳的阁楼上弹奏钢琴,音符从手指尖涌现,汇成一条又一条旋律的涓涓细流,经纬交叉、相互融合、联系旋转…… 音乐的海潮溢满了整个空间,沿着楼梯的斜率倾泻到整个灯塔上下的世界。外面的风雨声越发强烈,阁楼上的音符越来越密集;楼下深处传来悠远而急促的脚步声,少年全然不顾追来的人声,手指在八十八个黑白琴键上跳着狂热的拉丁舞,一只小玩意悄悄从少年的腰间口袋里滑落在地上;少年的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如流水的溪流,一滴滴落在琴键上,透露着等待了不知多久的忧伤与压抑的卑微……
“不要哭啊,我不想看见你哭…… 哪怕在三年以前也是……”少女被风推搡着远离画面,视野逐渐模糊,泪光却闪烁着感伤的怜惜,“为什么总是要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你自己啊…… 余淮,荔枝,李之,你,你!等着我!”
少女在风中回转着,失去了意识,裙摆在风中吹拂着,四叶草的水晶项坠牵引着方向,被大风带着朝深渊的无底洞坠落下去……
大风又刮了起来,散光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雾里的光影。无论是清空还是花草,抑或太阳全部扭曲着遥远了。气流顺着时间延展的方向,超过钟表指针划过的速度,日历一页页向前翻回,月份全速倒退。手腕上缠绕着的黑白丝线露出的线头伸长着,飘飘荡荡,优优雅雅地颤抖着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记忆,雪花和雨点飘向天空,雾气缭绕着汇聚进烟囱,无尽路上的行人双腿向后迈着步子,打碎的花瓶重新拼凑完好,河流唱着歌逆向源头,熊熊燃烧的烈焰退去回还成星火,高升的太阳从东边落下……
如果时间真的能被改变的话,那么无论是正向超越,抑或逆行退回,都只不过是在时钟的指针上往不同的方向逐渐加速的圆周运动与伸展、扭曲。曾经有一种理论,如果速度接近或者超越了光速,那么时间的界限也会被模糊,后来人们都把穿越时间的旅程附上超过光速的前提条件。其实还有另外一些方法,但只是没有被人发现而已。
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是无穷大的,哲学家曾经满怀对人的激动与憧憬说过:“你的能量完全可以超越想象,足以支持一座中型城市两个星期的昼夜电力供给,这是完全可能的!”在历史上的人们千千万万,奉献出来的能量汇聚在每一个时间节点,都是生命中不可磨灭的闪光。而记录了这些人们的历史书页,白纸黑字的篇章融汇的是人类社会走过的光辉灿烂的历程——人们走在一起组成了人类社会,在短短二十万年创造了地球自从地质时期以来四十亿年的时间内任何物种都没能显赫的辉煌,震撼了整个世界。历史学家们所做的事情,就是从早已被黄沙所湮没的荒凉之中,努力扒寻出过往社会当中曾经发生过的真相,并将其擦拭、修补、打磨、还原,重新展示在世人面前——这无疑也是一种穿越时空的方法,原本连灵魂都已经丧失而只剩躯壳的历史文物能在人类的链接下,与现实世界重新联系起来,过去的时代完全可以和现代社会相连起来。
抓住那条真实的细线,翻回历史的章节,快过气息的旋律,也可以超越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