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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溯源

风之音(牧之版)

“过来,”石灰拉开抽屉,一叠国庆节放假通知压在阿之手里,“把这个发了。”

“是,老师。”阿之熟练地抱起来,跑过长长的走廊。

外面依旧在下雨,就算是白天,阴沉沉的灰云也拉低了色调。

“国庆节啊……”阿之一身愉悦,“又能放假,真好。”

就在阿之盘算着怎么过假期的时候,脚下又踩空了;阿之猛的一闪身,另一只脚踩稳了地面:“呼,差点经典重现……”

阿之刚刚喘过气来,一种不知名的兴奋胜利感油然而生,对着踩空的楼梯嘴角弯成了月牙:“小样,又想绊我。”

刚刚得意地转过头,一张脸就堵了上来:“哎呦我去!”

两个人距离近到吓得阿之往后蹦跳了两步:“抱歉,刚才没注意到你。”

“没事。”吓到阿之的女生身材短小,个头不高,头发短得和男生一样并且中分,五官小巧精致,眼睛小但透露着高贵的气息。

女生弯下腰去捡纷飞的白纸,阿之才发觉手里的放假通知单都洒满了楼梯间。

女生把纸都收集起来,整齐叠好,轻手轻脚但动作麻利,声音稳健而中性:“给你,小心一点,走路看路。”

阿之站在楼梯间,一叠报告单抱在怀里,看着敏捷的女生往楼上走去。

女生离开楼梯拐角时眼神看过来:“你……”

阿之立刻正襟危站,那感觉就像是士兵在听从军令。

“细心一点,别漏了东西。”那声音带着一种劝告,“别老是得意忘形的像做梦一样。”

女生消失在楼梯拐角。

“奇怪的女生。”阿之耸了耸肩。

斜躺在床上,不脱校服,阿之两只手臂撑着手机屏幕,用手指一次又一次刷新页面,无所希望地痴望洛洛能回复自己的消息。

还是没有回应。

阿之起身,长跪在堆放的被窝间,看头顶灯光照射自己的影子在手机上。

“洛洛,算我求你了。”阿之心里煎熬难忍,“我真的害怕你…… 回个话吧……”

夜色渐浓,期待的憧憬在黑暗里遥遥无期。睡意朦胧在无尽的远方……

“余淮?”

阿之惊醒,周边是蒙昧的雾气缭绕,大约能看出自己躺在湿润的草坪上。

阿之站起来,想看清四周和远处。

一阵气流从南方奔涌而来,没有吹散雾气,反而在风中拉出来一条五线谱。

“得了,又在做梦。”阿之这算是清楚了现在的状况。

大大小小的音符蹦跳着在五线上下,音律漩涡汇聚在阿之身边。

音响就像一只催眠的手,按摩着阿之的耳朵,抽空了阿之的思想,脑子里昏昏沉沉不知所措。“连梦里也能睡着吗?”阿之想。

一只大手在肩膀上拍了一下,阿之猛地精神起来,周边的五线谱、涡旋气流、雾气通通散去,晴朗的太阳光轰击开云层,天空涂抹了湛蓝颜色。

“少年,你好啊。”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阿之看了看来者,很熟悉的感觉:“先生,我们在哪里见过?”

这位先生身穿长袍马褂,戴着水晶眼镜但透着敏锐的目光;一双布鞋套在白袜外面,身材修长而清瘦,头发蓬乱而疏松,令人回想起清末民初的知识分子“半癫狂”的模样。在阿之看来,仿佛记忆里有个人也是这样的不拘小节但令人亲近。

先生揽过阿之的肩头:“少年啊,欢迎,你是第二个到我梦的世界里来的人。”

“您的梦?我们的梦境相连了吗?”阿之问道:“我是第二个人?”

先生和阿之踩上了草坡,在高坡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草坪。

先生走在前面,阿之跟在后头。先生一面走一面问:“少年,你懂音乐嘛?”

“多少会一点……”

“哦?西洋乐吗?”

“钢琴算吗?”

“很好很好,我也难得同时遇到两个会西洋乐的少男少女。”

“少女?”阿之踏着一层层杂草,“是前一个在这梦里的人吗?”

先生停下脚步,阿之看着前方搭立起来的青石板床。

一个少女安详地平躺着,身穿粉色连衣裙,双目紧闭,睫毛细黑修长;双手搭在胸前,腰身完全搭在石板上;面容粉白而富有生气,耳朵上挂着晶莹剔透的耳环;呼吸有序,胸膛起伏,仿佛方圆几米的空气都凝固住了,只是被时间冰冻着,沉睡着好梦。

“这个女孩好熟悉啊,”阿之空荡荡的头脑响起回声,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看见过这个女孩,但是一遍遍的搜索脑海,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有隐隐作痛。

“这个少女。”先生的水晶眼镜闪着太阳的光,“最近一直在梦里出现,从刚开始就沉睡着。”

“您知道这是谁吗?”

“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孩子懂得西洋乐。”先生从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细线编织成的布制四分音符,轻轻放在少女腰间,“这是这个女孩最开始怀抱着的东西。”

“这是……”拉直的弦丝剧烈颤抖着,阿之的心震动了,差点脱口而出。

“什么?”这回轮到先生反问了。

“这个是……”

阿之感到天旋地转,大脑供血不足,耳边灌满了风声,眼前漆黑,就像视频信号突然中断。

清冷的月光映照在粉墙上,少年惊醒坐起的侧影。

随即,模糊的暗影蜷缩在角落里,抱膝痛哭。

细雨笼罩的河客镇。镇公所档案馆。

“谢谢您。”阿之向镇长欠身表达谢意。

“好久都没人来过了,”镇长咳嗽着挥手驱赶飘飞的灰尘,拉开窗帘,光线透过玻璃大片大片撂进室内,“小之啊,你确定要找出来吗?”

“是的,我想确定一些事情。”阿之一头扎进铁打的档案架,“谢谢您的帮忙。”

镇长轻轻叹气:“好吧,我把钥匙留下来,走的时候你记得锁门。”

拉开一个又一个铁制的抽屉,搜寻小镇起源与承展的历史;

使劲旋转一圈又一圈的把手,缓缓揭示尘封已久的聚落秘密;

大木桌子上摊开了一本又一本泛黄的文书和密密麻麻的纸质记录,旁边堆了一叠古老的录影带;人文社会相关的档案区域,抽屉还是暗箱都被打开,等待着来者的搜查与寻觅。

阿之伏在桌上逐字逐句寻找着文字,面前的放映机播着黑胶录影带含混的画面。已经进入了金秋的十月,小镇已经弥漫着江南的细雨和凉爽的清新;档案馆的存储间里仍然没有降温,尽管年迈的青绿色大电扇在头顶奋力旋转,还是难当闷热的空气逼迫汗珠纷纷滴落在发黄的白纸黑字间,发出啪嗒的撞击声,迸溅成粉碎的小粒。密闭的大房间里空气闷得呼吸不大顺畅,阿之咕嘟嘟灌下塑料瓶装的矿泉水,一抹嘴甩手接着查阅资料。

换了好几张录像带。影片放映机仍然显示着骗外地观光客消费的景区剪辑,播放无用而语调娇媚肉麻的旅游宣传辞,都是些翻来覆去的陈词滥调。阿之的耳朵几乎都把那些声音屏蔽了,目光在堆积如山的档案文件和陈年记录里搜索。外面走廊的大挂钟走了不知几圈,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引来浓墨涂抹浸染灰白的幕布。小镇的人们无事可干,就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拼麻将桌,外边水蒸气的云雾缭绕,房子里烟雾环抱且麻将牌的碰撞和老大爷大娘的吆喝声震天响。信河水奔涌着继续向着下游的方向前进,瞄准着没有人追随过的遥远而去,就像永远不老的少年青春决意般奔赴未知的将来,无所畏惧,义无反顾。

“民国二十九年信州气象部门的记录,亚热带季风气候区…… 短时间内降水极端异常…… 每分钟的水位增速达到二点七毫米…… 包括堤坝在内等水利工程设施的承受压力达到极限……

“四十八年前的突发洪水,给后来的防洪抢险做出了很大的经验贡献,在某位不知名人士的协助下,河客镇公所调整了对于抗洪救灾方面的策略,取得了切实性的成果…… 这是河客镇迄今最后一次大规模突发洪水……”

阿之看着从上个世纪早期留存下来的小镇水文记录,翻开某一页后,一张夹着的便条纸随风飞掉在地上。阿之连忙捡起来看,满满当当写着同一时间南方沿海的热带气旋变化与发展信息……

等到窗户的光线彻底照不亮桌面,眼前的文字模糊成黑影,阿之的头渐渐沉了下去,伏在书上睡着了。

面对空荡荡的层层书架和档案柜,刚刚入梦的阿之嘴角还在颤动:“天黑了……”

“啪嗒。”房间瞬间明亮起来,耀眼的黄光的头顶的玻璃灯泡上绽放,消灭了刚才还弥漫着的幽暗。有个女孩走到阿之身边,在蜷缩的后背轻轻盖上草绿色的薄毯,然后去解开塑料袋上打成的结。

“唔……”阿之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穿着红色帽衫和青黑长裤的身影。

“嗯……”阿之坐起来舒展身体,“呃啊…… 小凡,好久不见。”

女孩头上卡着蝴蝶结发箍,神色平静,俯身拿出袋子里的东西:冒着热气的河客镇烫粉以及两包点心。

“在这待了整整一天,按照你这种人的德行,肯定不会出去找吃的。”小凡一面麻利地拿出筷子,一面数落着,“阿之,得亏我回镇子,不然你就算饿死也是活该。”

“抱歉,小凡。我也是趁着放假才回来的。”阿之揉揉酸涩的眼眶,“我不知道你也回来了,镇长也没告诉过我……”

“你是有事在身才会到这来,不然你想都不会想着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之,我听我爸说,你是回来找东西的对吗?”小凡坐到桌子对面,“告诉我,你在找什么?”

阿之默不作声,从包里掏出眼镜接着浏览,再在已经用红黑笔标注得密密麻麻的笔记上增添新的东西。

“阿之,没什么好怕的。不要装作坚强,有事情我会帮你的。”

阿之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拼尽全力克制自己已经无法控制的情感,啜泣的声音从鼻腔里飘逸出来,就像南福克大坝决堤前迸溅的水流。

小凡没有说话,只是把椅子拖到阿之身边坐下。

“我……”少年的声音哽咽了,“小凡,我想不起来……”

随后是一泻千里的哭泣。

一千两百年前,这个地方有了人烟……

八百年前,这个聚落形成了小镇……

六百年前,这个小镇被划归在了重要交通线上,行商人和手工业者远道而来……

三百年前,小镇成为全国性的贸易中心与长途货运中转站之一,天南海北的人们因为河水而联系在这个地方,手工商业的繁荣使小镇达到了历史上最辉煌的阶段……

一百五十年前,洋货大量涌入江南,在诸多大商业城市的手工业者与中小商人纷纷宣告破产的时候,小镇的产业结构也随之发生剧变……

八十年前,国内工商业因世界大战而一片愁云惨雾濒临绝境之时,小镇已经处于经济食物链的最末端。而商业危机波及范围的最边缘地带,往往是刀锋伤害最深的口子:通货膨胀、囤积居奇、苛捐杂税、股价暴跌…… 市场上一幕幕触目惊心的场景催化了冲突的漩涡:游行、对峙、喊叫、开枪…… 最终以一场月光下突发的洪水作为结尾的悲剧结束了的闹剧……

大风逆着时间的方向,穿梭在历史的角落。日历一页页往回折返,年份加速减少,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 录像机的视野倒带,像是时间的尽头,在纯洁的黑白丝线缠绕着的联系下找寻着数十载之前发生的故事;飘飘荡荡,优优雅雅的黑白丝线颤抖着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记忆,雪花和雨点飘向天空,雾气缭绕着汇聚进烟囱,无尽路上的行人双腿向后迈着步子,打碎的花瓶重新拼凑完好,河流唱着歌逆向源头,熊熊燃烧的烈焰退去回还成星火,高升的太阳从东边落下……

大风追逐着游走的月线,穿透历史的一层层帷幕,向过去的世界探寻真相的全貌。

火红的年代,滨海镇。

阴郁的天色。

一位先生模样的男人戴着水晶眼镜,长袍马褂,用手指尖的旋律引导孩子们齐声而来。悠扬的钢琴声伴随着一众学生的合唱响彻校园: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一伙手执棍棒,身着无徽军装,臂上套着血红袖箍的青年人大呼小叫着穿越街道,以至高神圣的名义砸烂路边所遇到的碍眼的东西,一步一步逼近中学。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守门的青年人发现了迫近的狂热分子,迅速关上大门,站立在大路的尽头,那些人的正当前。那些人中,为首的矮胖女人尖酸刻薄地指指点点,守校人双手紧握长棍,不让那些人近前。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

手执棍棒铁锤的青年人们蜂拥而上,身后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呼号声。守校的青年用长棍把着校门,用尽气力阻挡激愤的人群,脸上尽是无奈的苦涩。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暴徒无视法律的威严,拳打脚踢击倒守校者,并胡乱挥舞着手里的棍棒铁锤铜头武装皮带砸烂门锁冲进校园,身后的红底黑字横幅被狂热的人们簇拥着抬进大门。

“问君此去几时来……”

破坏者砸烂玻璃、课桌和黑板,逐门逐间销毁教学工具。暴徒经过的地方面目全非,纵使在战争年代也未曾遭遇这样的浩劫。那些残破不堪入目的桌椅板凳以及一片狼藉的办公室哭泣着,似乎抱在一起自怜地啜泣着。

“来时莫徘徊……”

“嗵!”一只大脚踹开了合唱室的门,随后石块纷纷击碎了窗户。一大群用铁锤、棍棒、木枪“武装”起来的破坏者涌入宽敞的教室,把门挤得水泄不通;合唱班的女孩们惊恐低尖叫着抱团缩在老师背后,目睹老师的怒叱、女人的咆哮与众青年一拥而上扑倒老师聚而殴之……

学校后院响起另一种尖叫:“快跑!海潮来了!”

无论是瑟缩着的女孩们,还是衣衫不整、眼镜歪斜的老师,抑或正在抡着“武器”的青年们,都呆傻地望向校园后面的大海——愤怒的大海。

几层楼高的海潮在狂风的催化下撕扯着污云,似要向天空质问以拷打出一片洁白。海浪越过防波堤,激荡着暴雨与雷鸣,野兽般狂怒着冲向镇子。众人扔下手里的工具落荒而逃,街上的人仓皇逃窜,拼命寻找高地,可难挡迫近的海之呼啸……

“我很抱歉让您看见这些。”一个军官面带歉意对老师说。

站在镇边的土丘上,暴雨疯狂地夹杂气流打在两人的胶皮雨衣上。

老师的水晶眼镜被雾气模糊了,但那些印在名单上的黑字姓名仍然清晰。雨滴大声地拍打在颤巍巍的纸上,不知有几滴泪混在其中。

“我们已经尽力了,但只有找到部分学生的遗体……”

军用墨绿色卡车猛然停在土坡下,从车里一跃而下的都是套着胶皮军雨衣的军人,大呼小叫中的口令,人群涌向那些水乡泽国的“亚特兰蒂斯”。暴雨雷电之中,一排恶浪砸下去,一堵绿色的人墙相互挺立起来。在士兵们嘈杂的呼喊和奔跑声中,那些被白布盖着的年轻女孩是如此扎眼,安静地躺在土坡的台地上。老师蹒跚地走近,还留着殴打血迹的手翻开了白布的一角,安详的女孩似乎只是睡着了。

“教授,组织上有信件。现在这种状态下,您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军官递给老师一个黄皮信封,“这是介绍信,趁现在还忙着救灾没人注意,您赶紧离开这里吧。”

军官拉紧雨衣,招呼两个穿着墨绿色防雨外套的士兵奔下土坡:“维持秩序!加快救灾……”

老师拿着信,在雨地里阅读自己未来的归宿,

目的地:河客镇。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滨海镇少了一位音乐教授。

河客镇多了一个磨坊坊主。

只不过,每到宁静之时,磨坊里总会传出来悠扬的钢琴声,似乎在告慰自己来在一个没有苦痛的地方。

仿佛从天空坠落,被风卷来回折磨,阿之眼前闪现过这些用文字记载的画面。

阿之漂浮着,用扭曲的视觉看见了启蒙老师的身世。

“先生……”阿之的眼前模糊了,伸手去触碰,那些画面化作尘土随风而去,而阿之翻滚着坠落。

阿之抬起头来。小凡正伸手到阿之脸上,用方格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晶莹。

“我听懂了,你经历的事。”小凡注视着阿之泪水盈满的双眼,“你刚才好像也想起来什么,最后一直没有说话。”

“小凡……”“我相信你经历的事情,毕竟我一直相信你啊。”

小凡笑着拿起一本书:

“我们一起,找出来吧。”

仿佛是一个复制的场景,似乎多年以前,有两个孩子也是这样为了某个自认为神圣的目标而幼稚地执行工作,眼神虔诚而笃定。两个曾经的孩子以青少年的身份,开始重新搜寻档案。

档案馆又响起了叮铃哐啷的翻动声。方圆几里内,在镇公所二楼的灯火之外,再也找不到人造的明亮;公所的高地傲然挺立,前方黑雨凄迷,湖水荡漾着无数跳跃的花朵,在遥远天际线那似有若无的微光指引下汇入信河的主干。墨云翻涌了浪花,操纵丝线般的细雨圈点、勾勒、涂抹、渲染了湖口与两边的青山——山的浓靛色在暗夜的拉低下已经看不清轮廓,伴随野禽在林间凄厉的长啸而渐行渐远、白鸥的黑影划过灰暗的天空,一直滑翔到江的尽头,消失磨灭。

在档案架的最后一排,灯光延伸的尽头,阿之费力抻开铁柜,一本封面字迹有些模糊的蓝皮笔记本安静地躺在剐蹭斑驳的抽屉里。

阿之抱起笔记本,来到灯光下。封面的文字被明亮掀开:《河海笔记》。

“或许每个人都不会相信我的话,但在见证并亲身经历了这些真实存在的事情后,我无比坚信真实的力量。这座小镇是埋藏记忆的地方,也是故事的起源之地……

“是否神有意消灭证据我不得而知,但神尽管自认为毁灭得天衣无缝,那处于河海之间牵引着真相原貌的细线终于被抓住了。经过时间的折磨,传说所萦绕的迷雾终将为追求真实的探索光芒所驱散……

“史料会消失殆尽,但历史永远不会。河客镇那些被计算出本应当周期发生的洪水却没有发生的日子,在滨海镇却引来了大肆的海潮侵袭;而早已通报即将被洋面气旋入侵的滨海能幸免于难的时刻,河客的洪水就会不期而至……

“当我发现这一真相后,已经没有力量扭转什么了。二十八年的河客镇光阴,再也不可能换回大海狂怒之前的时刻。原本把握着挽救机会的我,却丧失了坚守心爱的权利…… 河客镇的人们尽管固执地恪守信仰的形式,但相信自己所见证的东西…… 而为了联通神与人间,李氏家族献出了宗族,当了百年计数的使者。或许真的是虔诚的敬奉偶尔能改变神的主意,将灾难转移到千里外的海边去吧……

“离开滨海时,那里留下的只有混乱与苦痛。在我苦心的尝试被碾碎后,便自愿被剥夺梦想的权利,逃到了这个陌生的桃源。我以为自己断绝了同过去的联系,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用简单的出落作息麻痹,相信自己的武断。但其实,我踏入了长达千年的羁绊与联系之中,并成为那时间洪流之中难得清醒却无力改变的一粒微尘……

“周期性洪水到来的那些月份,勾起的不仅仅是自己未能拯救至爱的伤痛,还有一丝希望:终会有一个少年郎同样卷入风的迷局,但最终穿越时空的障壁,在过去音乐的尽头拯救心爱,与未来……”

一件小玩意从夹页里掉出来,阿之颤抖着捡起来,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纯丝线编织而成的黑色布线四分音符。

阿之望向漆黑的窗户,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闪过;

阿之揉揉眼,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闪过;

阿之的散光眼越来越模糊了,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交汇成一个长袍马褂的男人,透过水晶眼镜的目光如炬,令阿之全身打了个冷战。

灯光熄了,那如炬的目光也随风消散,只剩窗上映着漫雾中凄迷的江湖。

阿之回到桌旁,小凡伏在书堆间睡着了,模样就和童年时一样优雅。

阿之沉闷了几秒,给小凡单薄的后背轻轻披上外套,拎着凉透的烫粉踏进清冷的走廊,没忘从点心盒里勾上一块软糯的桂花糕在嘴里嚼着。

子夜,风雨旋舞,桂花黄澄澄地洒落在树荫下,就像破碎的音符无助地被卷入冰凉的泥土中。

遥远的钟声响了十二下,在风里一直消散到时间尽头。

老祖奶拄着旧拐杖,坐在老宅高檐下的藤椅里,仰头瞧见染成墨水的天幕。

“囝囝啊。”老祖奶苍老的声音。

“嗳。”阿之低顺的声音。

坐在门旁明镜般的青石板上,一切都像醉了酒,虚幻又真实。

“你见过大海吗。”

“没有。”阿之眼神有些空洞。

“老祖奶见过哦。咳咳。”老人咳嗽了几声,“在我还年纪小的时候,就见过大海哦,海洋很辽阔啊…… 而且还遇见了好多很好的人哦……”

“那您可真幸运。”

“或许是拜神所赐吧……”老人的拐杖晃悠了几下,“没有远行,却也到了远方之海……”

有什么念头在阿之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囝囝,”老祖奶从竹筐里掏出一团用纯洁的黑白丝线相互缠绕绞合而成的细绳,“把这月线系在手上,联系着,不要忘记。”

“这月线为什么是黑白相间的?”阿之就着微弱的光芒分辨颜色。

“有月光就有夜影,”老祖奶古老的声音在冰凉的空气里忽远忽近,“光与影相互缠绕,才会扭曲着跨过时间保佑远行人啊。”

阿之无言地凝视着纽和的黑白线,如同五线谱拉直的线条。

“相互缠绕,才会扭曲时间,吗……”

阿之把细绳绕在手腕上,一圈,一圈,直到最后线头打成一个活结。

阿之站起来,身上穿着长途涉足用的耐磨外套,背后是远行的大登山包。

“老祖奶,夜深了,您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了。”

阿之的脚步声消失在青石板路,留下背影里的风声触摸木屋上布满的细微刻痕。

“该去的,总得去……”老祖奶闭上眼,躺在藤椅中呢喃着。

小凡是在朝阳的呼唤下醒来的。惺忪的睡眼看见桌上的物件:一个保温桶,一封短信。

打开保温桶,回锅重热的烫粉仍旧雾气腾腾,保持着余温。

捡起短信,是阿之的留言:

小凡,我去远行了。

我把粉热了一下,醒来以后吃了吧。

另外,桂花糕我就带在路上了哦。

谢谢你。

阿之

放下信,看着不见踪影的糕点盒原本所在之处,有抬眼观瞧屋外的蓝天。

“阿之……”小凡说。

上岛火车站。

和暖的阳光映照下,人头攒动。

一个少年背着登山包,随着鱼贯的人群登上车厢。

随着尖锐悠长的鸣笛示意,联动的铁轮开始了运动。

站台的人和物渐渐向后倒退,加速,就像放映的黑白老电影切换闪过画面。

少年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将那个黑色布线音符塞到四叶草项链的侧边。

少年抬头望着窗外流逝的景色。

南下的列车奔向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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