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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纵横

风之音(牧之版)

“海边?”

阿之眼神放光:“真的去海边吗?”

“不是让你去玩的,”大叔眉梢一挑,咳嗽了一下,“学校乐队有一场社会组织邀请的高级活动,在静下海岸有一场夜晚露天音乐会。我们去看看场地,顺便了解一下承包商办得怎么样了。”

“啊,好的……” 阿之点点头,“明白了。”

大叔端详了阿之一会儿:“你现在表现得顺从很多嘛,不错,这是好助手的第一步。”

大叔站起来:“不必想太多。少年,反正我们都被牵绊着。”

海边。

一望无际的蓝洋,在银灰的天幕下烟涛微茫,深情地豪迈着激情与欢快;空寂的海面上远远地有货轮沿着地平线横行,白色的浪花,从遥远的大海深处涌向岸边,一浪高过一浪。面向大海,心灵也可以无限辽远,正如宽阔宁静却又汹涌奔流的必将走过的人生之路,一直延伸到世界尽头的小岛;难忘的清爽潮湿带着淡淡海腥味的海风,吹拂着阿之和大叔的头发、面颊,就像吸引情人的窈窕女郎。远方的高崖上,老旧而冷峻的红白相间的灯塔熄了灯火,像个瘦削的老近卫兵艰难地坚守在岗位上守护着一方人间幸福的海岸。

沿着长长的海滩,两串脚印一前一后,缓缓延伸至两人的脚下。大叔走得很慢,目光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复杂,脸上宁静而陌落,像是罩了一层灰,整个人似乎老了十多岁的感觉,全然没有平时的活力与放荡不羁。

“这大叔今天怎么了?”阿之心里嘀咕着,脚步跟着张怀北的节奏一起一落,“从没见过他的这幅模样。”

“到了少年,”大叔开口了。

一间斑驳的小木屋孤零零地伫立在海边,平坦的沙地上七零八落着脚手架、铝合金、胶合板等等简易建筑材料,几个大木箱子堆在一边,一团麻绳缠在一起,听着涛声依旧来去,一派苍凉而寂寞的景象。

“这里就是…… 音乐会场?”阿之看向大叔,“这就是所谓组织的高级社会活动?”

“正常,那帮只知道挣钱的家伙怎么会在乎学生们的追求……”大叔捡起一个零件,长叹一声:“名曰赞助,实则广告……”

“……”阿之立刻明白了。

“总之,至少他们干了这事,总归好了很多。”大叔转过头来,“少年,第一次亲眼看见大海吧!”

“啊,是啊。很壮阔啊。”阿之赶紧回答,“以前从来没这么近距离感受过。”

一道阳光刺破阴云,随即湛蓝的天空撕开了郁积的灰暗。金光洋洋洒洒地倾泻在流动的镜子般纯粹的海面;晴空闪耀着白帆乘风破浪,在洋面上划出扩张出去的白痕仿佛宣告着征服世界的勇气与决心;阳光一下扫荡着沿岸高大建筑物头顶的厚重淤积,在排列整齐的玻璃外墙上闪烁着迷离的光点,给整条街道笼罩金色的光彩;老旧的灯塔仿佛找回了光荣年代的勋耀,老军人一般的尊严挺胸直腰,沐浴在天空的馈赠下。胜利的海鸥飞过一个又一个栈桥,一直飞到海天相接处……

阿之在这海洋的宽广中沉醉地得无法自拔:“喔啊……”

“少年,”大叔拍拍阿之的肩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年轻人没什么可怕的。”

阿之看着大叔钻进木屋,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一会儿,阿之莫名笑了,而且乐得越来越高兴。

朝阳升起在小城的远山,晨曦毫无顾忌地推倒旧的时光,白日的缓步,黄昏的落寞,夜空的群星闪烁。

朝阳升起在海边的高楼,晨曦义无反顾地揭开新的一天,白日的奔跑,黄昏的狂欢,夜空的航灯起伏。

(♀)我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要聚精会神弹奏一曲,我就能把自己传送到荔枝生活的小城上岛。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灯笼所在的遥远的滨海城成了我能随意穿行的地方,而且钢琴的弹奏总是随着大风。

(♀)穿梭回来的时候,总是从钢琴旁边醒来,就像是一场好梦。

(♂)但这是真实的事情,有些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却存在着就证明了这一点。

(♀)很奇怪的事情是,在上岛,我的手机总是接收不良,信号经常濒临甚至断线。奇怪,明明换的最新的iPhone13啊,不至于性能这么差吧。

(♂)只要是在滨海,我就没办法发送信息给别人,这honor还真是破到一定境界。

(♀)之前的话似乎很微妙,我们不仅见了面,而且带着对方游览自己生活十余年的环境。

(♂)现在经历的事情是全新的经历,和另一个世界的人遇见而且时常一起来往,判断过的事仿佛被完全推翻。

(♀)我们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

(♂)我们见到了很多有趣的事,

(♀)只是,

(♂)只是,

(♀)

那个家伙!

(♂)

——你别老是在我干活的时候给我添乱!张教授要骂人的!

——嘿嘿,不过是趁你不注意随便翻了下储物间嘛,有什么关系?再说我还没告你瞒着Marshall偷吃早餐呢!

——不过是给大叔买早点拿了个包子,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嘛?助手也是人啊,饿了也得吃饭啊。而且买饭花的可是我的钱!再说我不是也给你带了吗?

——我在你的老师那儿弄到一套校服,而且打听到不少关于你的消息哦。你还真是表里不一啊,和我说话的时候完全不是那种低声下气的态度。

——洛洛你这家伙,你怎么会认识我的老师?哪个老师?你别给我添乱啊!

——我和云夫人可是好朋友哦,你给我好好说话。

——哪个云夫人?难道是……

——嘿嘿,你的政治老师啦。

——云老师!你怎么会…… 好啦好啦,算我服了你了行不行?

——你跟我同学都说了些什么?现在我成了班里热点话题了!

——我不过是把你跟我说话的态度给大伙表述清楚了而已。

——你别老是装成我们学校的学生混进去,给我站住!别跑!

——嘿嘿!我就不!现在我就跑去告诉云夫人!

——你为什么会在餐厅里啊!而且还给领班泄露我的秘密!

——我正好和朋友在那吃饭,领班的大学生长得挺不错的,我给你提供点机会嘛!

——荔枝!你站住!敢破坏我对帅哥的神秘感,我保证不打死你!

——我才不干!

——你们真的好拼命啊,连晚间吃饭的时候天台台阶上都坐满了看书的人。

——谁像你一样闲得无聊,大家都是有雄心壮志的!

——我很忙的好不好!再说我的学习也不轻松啊。

——懒得跟你说。

——你别动店里的摆设啊!那些老古董我好不容易擦干净的!

——助手不就是干这活的吗?让我看看又怎么了?

——你给我放下,混蛋!别跑!千万别摔了!

——你说我?放心我不怕啦!

——我说花瓶!打坏了我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大叔!好啦好啦大小姐,放下好嘛?

——你在求我?好,给本小姐买奶茶去。

——你别得寸进尺!

——刚才那个训导主任一样的人我见过,我第一次就是被他抓住的。

——你认识他?那是我班主任,我们管他叫石灰。

——好像很厉害,怎么每个人都朝那家伙问好啊。

——那当然,年级长可不是徒有虚名,你在这儿晃悠可得兜着点。

——滨海还真是大城市啊,到处都是大商场大店铺,连小摊小贩都看不到啊。

——那不是很正常的嘛。我倒是挺喜欢上岛那里的怀旧气氛,小贩居然都还能沿街叫卖。

——上岛很常见啊,这又怎么了?

——你们那里居然没有整改吗?还真是小城市啊。

——荔枝,看,晚霞!

——真壮观啊,就像在《你的名字》里一样。

——你在想什么?我才不会和你一起看夕阳。

——你以为我想啊!号称交际花居然到现在都还单着!

——你凭什么说我?追别人两年都追不到手的废物!

——我啊……

——我啊……

(♂)

我不是不够格,我是没空而已!

(♀)

宁静的自习课当然总少不了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女生们乐着谈论不知哪里搜集来的各种校园传说,悄悄地分享着手里的零食来轻嚼;水笔不慎掉落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叮叮当当地敲击着大理石的地板;夹杂在伏案奋笔疾书的众人之间的,恐怕只有酣眠补觉的了,在沙沙作响的笔动声和低声耳语中睡得很安详;窗外,透过玻璃看见枫杨树茂密的枝叶垂挂,掩映着耀眼的阳光,还有光明炽热的塑胶操场上那群穿着劣质迷彩短装正有气无力哀嚎着口号的人:“艰苦训练,不怕困难,刻苦努力……”——那是高一新生正在军训。

阿之在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渐渐躁动的自习生们的话语声,以及不知是谁碰摔了矿泉水瓶的惊响中被烦醒,大好的补觉时光就这样被打断了。刚苏醒的阿之显然精神恍惚,挑起窗帘一角,风从外面路过,早熟的黄叶纷纷扬扬,让那些队伍整齐跑步前进的高一生们的身影更加迷乱。

电铃响了,云老师轻快的步伐和清脆而婉转的嗓音一并踏进教室:“起床了,同学们。看看啊,都趴下了。”

一群仿若越南游击队般趴伏在案板上的学生们接二连三直起身,麻利地换书拿笔掏本。

阿之左手握拳,撑着脑袋听课,尽管思绪保持着高度集中,脸上也和别人一样索然无味的架势。

云老师身着浅棕色的连衣裙,束腰的带子系着蝴蝶结;耳朵上除了扩音器麦克风的白环,银白色耳环闪烁着金粉的光点。

富有吸引力的嗓音开始宣讲:“矛盾即对立统一,对立统一的基本属性有二,即斗争性与同一性……”

阿之拿着红笔在黑色印刷的题干旁边标记各种信息和解析,有些无聊地接话:“二者相互连接,相互贯通,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换……”

“对,”云老师点点头,“事物是普遍联系着的,所以矛盾也是普遍存在的。对立着的事物都会随着条件的转变而发生变化,甚至互相转变成为对方的地位。

“矛盾的对立统一性在所有事物中都体现着,”云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两个圈,用两条线联系在一起,“对立性就是差异,所有的差异都可以称为对立……”

阿之打了个哈欠,继续撑着额头。

“同一以斗争为前提,只有在有差异的基础上才能找到相似或者相同的属性。而斗争性又寓于同一性之中,在存在普遍的相似性下,事物之间是有差别和对立乃至冲突的……”

“那么怎么体现呢?”讲台下有人举手提问。

“关键就在于连接,”云老师把粉笔指在那两根线上,“双方相互联结,在某种条件下才会发生转变。”

窗外的风经过,枫杨子挥着翅膀旋舞。

放学铃响过以后,阿之挎着包挤在鱼贯的人群中,涨潮般漫延了整个楼梯,水泄不通地缓缓徐行。金秋的枫叶染红了大地,呼啦啦地洒满了学校里的宋华池。阿之把头盔扣在顶上,车钥匙一插,电动车头也不回地驶出大门。

“快到中秋节了……”阿之把上半张脸藏在头盔的遮阳板里,“该是时候回镇子了啊。”

两边的街景朝视野后方倒退:卖炸串的小摊的旧铁烤架升起的烟火、支了白绿顶棚的杂货铺里间的阴暗、附属小学成群结队出了大门的孩子们、铁路医院刚刚粉刷过的白墙,还有余晖在人造丛林间细碎的留影。骑行在大路上,就像坐在船上,一切景色在岸上,飞快地向视线之外流淌。

果然,老爸的车就停在家楼下。阿之刹住车,打开头盔上的遮阳板。车窗缓缓下降,老爸的上半身出现在视野里,向阿之使了个眼色。

把电动车停好的阿之坐进副驾驶室,把安全带拉到胸前:“回镇子吗?”

“嗯。”老爸拉了一下挂挡杆,踩下油门。

“难得的放假还得去乡下……”阿之摁了下车载音乐,双手枕在脑后。

陈慧娴的《千千葵歌》飘了出来:“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红红仍是你/赠我的心中艳阳……”

老歌的旋律在上岛并不繁华的空气中逸散,陶醉了一小片空间后就不知荡漾到何处去了。

“爷爷奶奶现在不方便回河客镇了,今年的我们去主持布置。”老爸一打方向盘,路边的水洼颤动着闪光,“我们得赶在晚会前备齐所有东西。”

“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可惜即将在各一方/只好深深把这刻尽凝望……”

“就我们?要准备那么多东西?”阿之惊诧,“去年为准备都已经够累死累活了,今年我们还得主持?”

“不是我们,”路灯的黄光映在老爸面前挡风玻璃上,“今年你来主持。”

“我?要我一个人在全镇面前?”阿之的声调越来越诧异,“怎么也轮不到我啊!爷爷奶奶不在,姑姑呢?大伯大妈呢?你呢?”

“别废话,我们都有其他活干。这次让你锻炼锻炼,以后你还得接这个担子呢。”

“……”

“来日纵使千千葵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红绿灯的密度越来越稀疏,周边的房子也矮了一截——已经离开上岛城了。

阿之看着窗外光线暗淡,熟悉而陌生的城乡结合部,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我的作业可怎么办……”阿之心里还是想着学校的事。

“喂,”老爸拿起电话,“我们已经出城了,事情怎么样了?好的,知道了。”

放下手机,方向盘忽然转了向。

“去哪?”阿之坐起来,“不是回老街吗?”

“我先去趟镇子里买东西,”老爸挂上三档,加速前进。“你嘛,去照顾老祖奶。”

这座宁静的小镇维持了上千年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几百年以前,来来往往的人们在这里会聚、相逢。在连接江南的远行商路上,河客镇是无法绕过的枢纽,人们因各种原因而联系。这个镇子从无到有,从河野到乡村,从农庄到城镇。码头聚散,大小船只来往于时间之河;马车去留,多少货物徘徊在青石板路。清早刚卸了门板的店家、沿街一深一浅踏着水洼晃荡扁担的货郎、道旁揭开滚滚汤锅的馄饨贩、路边姑娘小姐盈门的胭脂水粉铺,行商人的板车拉着遥远塞外的奢侈品,远行者唱着流传已久的民歌,吆喝绵长而悠远,一直优雅到江边的船浮桥,勾进摆渡人的心头。对岸山丘晨钟辽远,寺里的僧侣开始新一天的修行,虔诚地祷告:江、林、青山、白水与朝阳万丈,都是自然无私的馈赠。玄烨帝国时代无疑是小镇的巅峰,从河里来的客人,从河里去的客人,因为小镇而联系在一起。

不知从何时起,“河客镇”的名号,就传开了。

阿之缓缓搀扶着老祖奶到老宅外的空地上乘凉,杂草丛生的水泥缝里,夏末的蝉鸣居然一直唱到秋天到来。几近圆润的黄月还不团满,比起月饼,现在更像是荷鲁斯的左眼,正凝视着苍凉的大地。

年已耄耋老祖奶坐在竹藤椅上,仰着头看见月光,满院的清澈。

“囝仔,来这坐啊。”老祖奶拍拍旁边的板凳。“给老祖奶缠线。”

没办法,阿之不得不摘下耳机,坐到老人身边,拿起竹筐里的线头。

“看啊,月亮要满了。神也会降临的吧……”

“封建迷信。”阿之心里想。

“囝仔,你知道月线吗?”老祖奶眼里满是月光。“这可是河客镇执守了千年的信念啊。”

“知道。”阿之从小就不知听了不知多少遍这个故事。至于这故事的真实性,谁知道呢?没人活一千年两百年以上,那是老妖。

老祖奶自顾自地讲起来,似乎是念着着虔诚的圣礼赞歌。

“距今有一千两百年了,在上岛还叫信州的时候,镇子就已经出现了。来自北方的人们成群结队,在这里安居下来……”

门头高挂着老祖奶几十年的作品:各色丝线编织的福袋、麟囊、红结…… 在晚风吹拂下如风铃般摇晃——只是没有响声。

“人们来了,镇子就兴盛了。越来越多,辛勤种植、努力劳作,这地方就繁荣了。丰收是土地的嘉奖,风调雨顺是上天的恩赐。特别在那时的大丰收,大家欢欣雀跃,打算举办秋日庆典。

“中秋日,月亮很明。张灯结彩,河边都是灯笼的火光。带着大家希望的河灯船向下游而去。那时风起了,河灯就在河中央被风卷漩涡吞没了……

“河水高涨,淹没了岸边的低地,漫过了旁边的栈道,吞没了旁边的农屋,扑灭了手里的灯笼。

“那些原来站在浅水里的船夫都失踪了,云团聚集,雨越来越大,半个小镇都成了水乡泽国…… 奇怪的是,暴雨之中,月亮却依然高挂在当空。”

老祖奶停了下来,喉咙蠕动着,没有出声。

“一阵乐曲声飘过水面,所到之处月光如缕。大风随着月光的脚步驱散了云层,”阿之早就烂熟于心,接上故事的话头,“明明白白的月光照耀的地方,雨停了,乌云散了,洪水也退去了。小镇奇迹般地获救了,最后月亮挂在当空,光芒缩成一条线,汇聚成白净如丝的细线,平直地摊在河岸边,化成了丝般的线。

“每到某个特别年份的中秋,月光会缩成一条细线,联系着信河与天空,总会伴随着悠扬的乐声。人们为了纪念‘月线’,用白纱纺成线,在信河里漂白了,再浸染编织成各式各样的工艺品,进行祈祷以保佑未来,成了小镇的一大特色…… 我们李家就是被选中的,是有使命为河客镇传达祈愿的存在……”

阿之重复着这个耳朵听起了老茧的狗血故事,脸上一副怎么可能,谁也没见过的表情。

“囝囝啊,去门上拿一个吧。”

阿之抬头看着高高的门框上琳琅的布织手艺品,那是祖辈留下的宝贵财宝。风一吹,轻盈的物品晃荡起来,就像在荡秋千。斑斓的色彩在月光的黯淡下也不是那么明确了,只有那些形状还隐约浮现的晚风中。

一个洁白无瑕的线织物与其他作品格格不入,那就像一个四分音符的模样,白净如风,在一串串传统工艺的造型中特立独行。阿之踮起脚尖取下来,仔细端详着。

“布线织的音符吗……”阿之想问问这是怎么织的,回头却发现,老祖奶已经在竹藤椅里睡着了。老祖奶干涩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两下:“潮……海潮……”

夜色渐浓。

“还有两天就到节日了,你准备了什么?”

老爸背着手踏在浮桥的船板上,声音明亮:“到时候别给家里丢脸。”

河里的风呼啸着吹拂阿之的头发,顺便把上游来的河水卷起浪花。

阿之漫不经心地跟着,忽然看见了山坡上的老磨坊。

“那座磨坊还有人在吗?”阿之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似乎从管粮食的老头走了以后,那里就没有人了。”老爸停下脚步,“你还想去练练琴吗?”

“好。”

阿之回想起那些在老磨坊里的时光,管粮食的老头似乎曾经是个高级音乐教师,谁也不知道他在那个火红的年代经历了什么,就来到了河客镇。镇公所给老头安置了磨坊主的工作,顺便把不知从哪里淘来的一架破旧钢琴也搬了进去:老头便陪着老钢琴一直生活在那里,一直到数年以前。

在阿之的记忆里,音乐的启蒙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钢琴声在河岸的田间飘扬,一个小孩循着找来,老头把怯生生站在磨坊门口的小阿之抱上琴凳,慈眉善目地手把手教音:“Do二三四、Re二三四、Mi——”阿之的小手在黑白琴键上费力地寻找着,颤巍巍地按下去……

这样的Enlightenment time很快就过去了,记忆开始褪色,阿之离开了河客镇,一头扎进了学校,同样是黑与白,白纸黑字却是冰冷无趣的,连钢琴的黑白温情都不曾有过。阿之真正学过了钢琴课,学会了怎么弹奏优美的舞曲,却再也没有过应和着旋舞的笑脸,而且那些小时光里的快乐似乎也被遗忘在脑海的角落甚至消失不见。

“还在这里吗……”阿之来到斑驳的木门前,轻轻推开门。

乱遭的干草堆放在角落,火炉灰烬藏了许久,直到再次重见天日的时刻扬起满天;碾子在原先应当谷堆高耸却空空荡荡的石盘上躺着,似乎睡了不知多久。

老钢琴倚靠着土红的砖墙,外罩的红绒布挂满了灰尘。盖顶上积了一层灰白的粉:像落寞的法国贵族,披着玫瑰红的披风,鬓发花白年老体衰而颤巍巍地支撑着路易十四时代荣耀的黑漆手杖,高傲地昂着头透露蔑视的眼光;钢琴前的黑皮琴凳仿佛随从一般,和主人一样高贵地看着旁边的磨盘碾子。

阿之小心翼翼地擦了琴凳上的灰,虔诚地坐下,开启琴盖。

八十八个黑白排列的琴键,如同法兰西至高无上的近卫兵,阵型密集,枪刺如林,黑色升降键的棱角闪着外面阳光的灵瞬。阿之双手摆上钢琴,轻轻开始了弹奏。

西班牙斗牛士的歌曲节奏顿挫,每个重音都恰如其分。仿佛歌剧中打扮花枝招展的舞女们和燕尾服一前一后,脚步错乱。阿之手指一转,进入抒情阶段,仿佛卡门在呼喊,像是倾诉,又是反驳。一股西南欧的伊比利亚风情冒出来,卷着脚边的枯叶,在空旷的磨坊里旋舞。阿之闭上眼睛,手指加快速度:风卷残云,光影交汇,在空中交互来往。

“你来了?”

阿之睁开眼,坐在音乐教室里。

洛洛头发上扎着一溜花彩的发卡,叼着小棍糖,翘着腿坐在旁边,嘴里嘟囔:“音乐会就快要到了,可我还没准备好。”

“所以你刚刚在这练琴?”“是啊,只不过稍微离开一下,你就到这来了。”

洛洛忽然眼神放光,扑过来摇着阿之:“要不然你替我去吧?我把那几个漂亮的乐团成员的联系方式都告诉你作为报答,这可以吧?”

“少来,”阿之挣脱开,“你们不是女乐团吗?我去算怎么回事?”

洛洛没趣地瘫在椅子里。

“我看你是懒得练吧。”阿之眉毛挑了挑,“我忙着呢,过两天镇里的中秋节晚会还得我去主持。”

“你?你主持一个镇子的晚会?镇里没人了吧?”洛洛一脸嫌弃,“话说你不是住在城里吗?”

“要不然你来一趟?看看我们怎么过中秋的?前提是别被吓怕了,到时候我可没空救你。”

“行啊,”洛洛走下楼梯,“谁怕谁啊。反正最近无聊。”

阿之抱怨着乡下糟糕的信号,一面四处摆动身体找信号,就跟跳健美操一样。

“啊,有了。”

电视机跳出新闻画面:“上岛最近的天气会很晴朗,在经过秋天第一阵雨后,气温有所回落。中秋节前都会晴空万里,十分适合广大居民出门。”

阿之靠在床上调频道,忽然收到老爸的信息:“正经事,到广场来。”

翻身下床,看着浓郁的阴云,绵绵细丝飘在窗里。阿之一边骂着天气预报是不是又喝高上头了,想着中秋晚会得和自己没写的作业一块儿泡了汤,一边抓着雨伞跑出老宅的高门。

天青色的烟雨淋淋漓漓,好像刚从饱和的水蒸气中分化出来。发丝间都挂着露珠,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蚊虫路过阿之身边时都打着冷战。跑过青石板路,石板碰撞的干脆响声一直随着踏碎的水洼一圈圈蔓延开去。两边旧时代的牌楼垂着头,闷闷不乐地看着少年在细雨中奔跑。

一群全身或漆黑或纯白或灰色的成年人们站在广场的中央,旁边搭建了舞台的合金地基,在空旷的低地之中亭亭独立。天色阴暗,蒙蒙江南细雨敲打着小镇的青石板,历经千年,砸出一个又一个凹凸不平的小坑;凉风习习,带着来自遥远时代的思念,撩动着屋外人的发梢,随风飘荡。

“来了,”老爸摆摆手,“介绍一下,这是李家今年的主持人。”

一排成年人用诧异的目光盯着少年:“你们认真的?”

“毕竟老人年纪也大了,而且我们也忙,要不然怎么会让孩子来呢。”老爸示意各位无需质疑:“各位,不必担心。李家不会让镇里失望的。”

成年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阿之认识那些人里的领头人,就是镇长。镇长不大放心地把阿之拉到旁边:“小之,我知道你们家对这活动很重要,但是你还在准备高考吧?这会影响到……”

“镇长,没事的。”阿之一脸平淡,“反正我的作业都没带来,就当做社会实践了。而且这不就是个自娱自乐的活动嘛,谁还真的相信几百年前的事。就当图个乐了。况且今年可是回归年,您也是知道的吧。”

“那好吧,祝你成功。”镇长叹口气,回头带着他们到镇办事处去了。

他们撑伞的身影在连绵的细雨中被淹没了,只留下越来越模糊的脚步声。

“不行,这部分全都不行。”大叔摘下耳机,眉头紧锁,“我不是让好好练的嘛?怎么到现在节奏和频率完全错乱,这么些天都在干什么?等到音乐会的时候看你们怎么收场。”

打扮得极具叛逆色彩的少女们面面相觑。耳机里的音乐停了,操作乐器的手也不知放在哪里,只有呆滞地听着训话。

“Jaccia,你过来。”大叔勾勾手指,“把吉他拿过来,你的速度太慢。而且经常犹犹豫豫,完全是没有果断的爆发力。”

“Marshall,我们也很想做好啊,可是已经开学了,我们也没空花那么长时间练啊。再来每天上课也够累的了……”

“所以你在跟我抱怨?”大叔一下就不满意了。“你们是真不知道有多幸福,你们是多宽松的环境,这要换了内地的学习制度你们还不都得哭着喊着退学?再来一次!我跟你们一起来。”

“Marshall真是越来越不通人情了,”乐团成员们在休息的中途瘫在墙边抱怨,“手都酸死了……”

“没办法啊,谁让那次的音乐会打击太大了呢。到现在当然要补偿回来啊。”洛洛放下手里的苏打水,给阿之发信息:

“Marshall要我们接着练,手都快断了……”

“坚持啊,我还得去你那布置会场呢。别到时候让我白忙活一场。”

“你还真是有兴趣,你的主持准备的怎么样?”

“完全没准备。”

“你可真够胆量…… 明天就是中秋节,到时候我去看看啊。”

“我没准备诶…… 你真要看啊?有些活动可能有点中二……”

“反正在怎么样也比看书练琴强。”

“大叔到底是把你逼到什么境界了……”

“Marshall,”洛洛站起来问大叔:“荔枝这些天也在帮忙布置吗?”

大叔吐出一口烟雾,“是啊,那个小子干的还挺投入的。收了个助手也不错啊。”

洛洛坏笑着趴在椅子上:“那,您给多少钱啊?总不能让人家白干活吧。”

“看我心情。”“啥?”洛洛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

“反正那小子也从来没对这事有过异议,没问题吧?”大叔瞟了一眼窗外的大海,涛声阵阵,在夜晚的阴暗下涌动着。“海风挺大啊……”

阿之系上左腋下的绳扣,拾掇拾掇身上,站在镜子面前。

紫红的长衫马褂十分平整,下摆一直遮盖住脚踝;领子整齐地卡在脖子一圈,袖口上的扣子也捯饬好;脚上套着老年间的黑布鞋,给人四平八稳的感觉。阿之扮得仿若民国的青年学生,用妆台上古老的木梳子顺了顺刚用肥皂水洗过的蓬松头发,迈步向外走。在门口还得把马褂下裙撩起来跨出高门槛——这是老宅子的通病。

李氏家族汇聚在堂屋,注视着从里间迈着方步出来的阿之。

穿着复古的服装被这么多人看着确实挺令人容易想点啥,不过反正待会儿还得被全镇子的人看着呢。

罢了,人不尴尬枉少年。社会性死亡又怎么地。

这么一想,阿之立刻昂首挺胸,踏着稳健的步伐滑到屋子中间。

“嗯,像个样子。”长辈们点点头赞许,“像是联系的使者。”

“封建迷信……”阿之耸了耸肩,没敢把话说出来。

“囝囝,长大了啊。”老祖奶端坐正当中,“很像啊,真的很像……”

“您高兴就好……”阿之只能赔笑着。

“行了,离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去外面转转。记得按时去广场。”老爸招呼家族的大人们,“到广场去。”

阿之赶紧给洛洛发信:“在教室了吗?”

“在啊,你那儿有钢琴?”

“有个地方有,我去那儿领你。”

阿之放下手机直奔磨坊。一路上镇里的男女老少都指指点点:“这就是李家的小子啊,能主持得了晚会吗?”

太阳落山的时候,阿之跑到了磨房门口。打开大门,里边空空荡荡。

阿之四处张望正愣着想人到底在哪呢,一双手忽然从背后盖住眼睛。

“这里,眼神真差。”洛洛调皮的声音。

“你别耍我了。”阿之转过身去。“你怎么不…… 啊,我忘了没有信号。”

“是啊,要不然我怎么在这里等那么久。”洛洛打量着四周的景象,“风光挺好。真是乡下才有的特色啊。群山绿水,草坡树林,还有这阳光……”

洛洛伸出手臂,透过指缝看夕阳的光:“啊,真是太美了。就像在梦里一样。”

“行啦,走不走啦?”阿之快速从旁边擦过,“再这样我不带你去了啊。”

“你敢?可是你要本小姐来的!”洛洛赶紧追上阿之的脚步,“给我慢点!”

到了镇里,太阳基本上沉了下去。天空一擦黑,涂抹了半个世纪的黑暗般越描越浓。风夹着树叶在小巷子里旋舞,冲锋在一条又一条空空荡荡的平房间隔的小道。大风在狭窄的建筑物间被放大了,洛洛的头发后面散飞着,绣着紫色纹饰的黑色鸭舌帽也差点被甩飞,只能勉强用手按着。岁月的灯火都睡了,从窗户外边只能映着低矮的瓦檐。信河流淌,宁静地只有蝉鸣;草丛晃动,还剩下晴夜的目光。

转过道口,道路尽头的亮光如同篝火在明亮地摇曳。人们的闲谈阔论越来越大,小孩子们相互追逐,老婆老汉们拉着家常,壮年的男人们在前后台做着最后的准备:木栅栏上的纸灯、舞台上的麦克、大道两边的摊位…… 还有几个大汉扛着满满当当的纸箱子吆喝着穿过人群,卸到广场舞台后的空地上。

“这么多人啊……”洛洛高兴地四处张望。

有个小鬼头回头看见了俩人,兴奋地大喊:“李之哥哥来啦!大家都在!”

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相继看过来,议论和谈天的声音消散殆尽。

“这怎么了,”洛洛诧异地看着阿之,“怎么看见你就都安静了。”

阿之没有回话,神情端庄而严肃,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踏出阴暗的弄堂,走进光芒之中,留下少年长长的光影在后面摇晃。镇民们纷纷让开道路,一直通向广场中央铝合金搭建的简易舞台。

“这帮人搞什么呢…… 不就是个中秋晚会嘛。”洛洛的眉头快拧成问号了,“不是应该歌舞表演吗?这是做什么……”

舞台的聚光灯汇聚成圆月的形状,和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阿之撩着马褂下摆一步一步上了台面;在舞台另一侧,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素衣,双手捧着纯洁如月光的白色丝布,等待着阿之。阿之到老者面前欠身致意,虔诚地两手接过丝布,反身走到舞台中央的清水盆前,对着月光抽出最洁白的丝线,缓缓放入凉水之中。

聚光灯熄了,月光如水。阿之拿起舞台桌上的一块晶莹剔透的东西,月光汇聚,集中成线,映射在水面上。待阿之把手拿开,月光细成了一条丝线,连接起水里漂浮的白线。大风顺着街道横冲直撞,阿之拎起丝布,浸泡在满是光芒的清水里,奋力摔向大风飘扬的夜空——水珠和气流相互成伴。

灯恢复了。

阿之握住舞台上的麦克:“亲爱的镇民们,回归年的月亮仍旧保佑着河客镇。我现在宣布,中秋晚会正式开始。”

“好!”上了岁数的老人们玩儿命鼓掌,仿佛看见了一个过去的人。

人群开始沸腾,舞台后面的人点燃了导火索。

一发信号弹窜进云层,展开紫罗兰盛开般的灿烂图案。

随即,无数大大小小的烟花绽放在漆黑而明朗的天幕,追逐着群星的高度。烟花有圆的有扁的,色彩纷致,甚至在一个大花火绽放后爆裂出无数小烟花。烟火好似流星,从天而降,雪花般纷纷扬扬洒落在安宁的大地;烟花在寂静的夜空爆开,绽放的美妙让人忘记了空寂的夜晚,忘记了震撼的爆燃。烟花破灭前的壮丽,那倩影就像在风中旋舞的歌女。消失是瞬间的事,记忆留下的是永恒的魅力。

“这真是……”洛洛已经诧异地说不出任何话来了,只能靠着阴暗的房檐边,呆呆地望着天上绽开的花朵,还有烟花下的灯光中伫立的少年。

庆祝的镇民们依次上台,展示他们自己的节目。欢乐的歌舞满是江南地方的色彩,绰约的舞姿有着东吴地方女子的清纯与娇媚,男人的歌声仿佛能传递到世界的尽头去与烟火相融。

阿之退到后场,和看不清面容的人说着什么。洛洛什么也不敢做,就只能靠缩在旁边的墙角下。

那些人都各自散去,阿之回头看看,光影层次地照在身上。阿之笑了,拎着一串红绳系着的油纸包向洛洛走过去。

“怎么啦?被这阵势吓住了吗?”阿之咯咯地笑着,“我说过了你可得够胆。”

“谁怕了,真是有够奇怪的习俗。”洛洛一脸疑惑,“这刚才那些都是什么鬼啊?什么月亮,还有那丝绸是干嘛的啊?你们搞得跟邪教似的拜神仙——不会真的是那样吧!我的天啊,我要回去啊!”

看着双目圆瞪作震惊状的少女的脸,阿之想尽力保持姿态,但一秒破功:“哈哈哈…… 你还真是想象力丰富……”

“你们才是想象力丰富啊!”洛洛嘟起嘴,“哪里的中秋晚会会像你们一样啊!”

“拿着,”阿之托起洛洛的手,把一个纸包放在掌心,“跟我来,我慢慢告诉你。这些都是什么‘鬼’。哈哈哈,还邪教……”

“喂,你等等我!”

日夕中时,太阳已经落山,天空被银河擦成黑蓝;河水流淌,唱着不知疲倦的歌谣;花草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准备入眠;蝉鸣起伏,如同悠扬的牧笛。阿之在前面走,马褂下摆随风摆动;洛洛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油纸包,另一手摁着气流里的帽子。

“你不回去主持吗?”洛洛张口了。

“最重要的部分结束了,”阿之坐在河边的大青石上,“你觉得奇怪是吗?”

“当然!”“我也觉得奇怪。这个故事我从小就听,我想镇里人大都能说出来个一二吧。”

阿之抬起手感受风的经过:“这个小镇曾经就是个港口,商业繁荣了这个向来不知名的地方,并让这个地区获得了可以和诸多重要城市平起平坐的地位。在那些古老的时代,小镇繁荣昌盛的时候,欣欣向荣……

“但可惜这是个被诅咒的地方,根据地理条件,明明不是季节洪水区,却总会在历史上某个周期一般的时刻爆发突然洪水,辛辛苦苦几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人们的辛勤建设就会付诸东流。本来在更久以前,小镇就能够发展起来,只是因为这有周期却无法预测的洪水,迟迟不能更进一步……”

“等一下,”洛洛做了个打断的手势,“不是周期性的吗?怎么会无法预测?”

“就知道你会问……”阿之苦笑着摇头,“因为除过近八十来年。以往没有留下过任何准确的时间记录,经历过的人们也都会记忆混乱。从据传说的第一次洪水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一千两百多年了,洪水的次数也数不清了……”

“……”洛洛把目光看向这片月光的河水。

“每一次突然洪水,都会伴随着下雨。奇怪的是,月亮都会挂在天上,而且伴随着阵阵大风。在某些时候的突发洪水中,一曲乐声伴随着大风和月光,就把洪水逼退,让小镇恢复了祥和…… 这样的风月音同现的景象平均每六年就会发生一次,人们认为这是自然的守护,认为是自然之神的回归日。从那时起,小镇就把每第六年称为‘回归之年’。有些莫名其妙产生的习俗,貌似是有着深远的含义,可谁也不知道是为了告诉神还是干嘛,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继承下来了。”

“你居然也信这个?”

“我当然不信,智商在36以下的谁不知道这玩意是封建迷信啊?”阿之冷笑着鄙夷地瞥了一眼,“没人活五百年以上,老妖那是。比我们长一辈的人也半信半疑这种东西,只不过……”

“怎么了?”

阿之低头去解开油纸包上的红丝线:“只不过,老人们好像经历过什么,都坚信着,而且一直传到了今天…… 谁知道呢?”

洛洛也剥开油纸包,就着月光端详着那块圆饼。

层层起酥,金灿灿的洇着油,饱满而规则的外形;饼面上雕刻着红糖色的文字:玫瑰月饼;洛洛低头咬下去,一股沁人心脾的玫瑰清香和凉爽透彻在口腔里,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仿佛一瞬间就能升到高空的云层当中,甜蜜地让人有一种清醒却眩晕的快乐。

“好甜啊,”洛洛眼睛大亮,满足地咀嚼着,“你们镇的手艺不错嘛!”

阿之正打算拿起月饼,看见洛洛心满意足的样子,顿了一会儿。随即,嘴角如月牙般弯了一个弧度,脸上是欣慰的神情。阿之抬起头,清风挑逗着撩起马褂下摆和蓬松的头发。

“对了,到时候音乐会,你可得给本小姐来。不来有你好果子吃。”

“好吧好吧。”

皓月当空。

“少年,把这堆东西抱到杂物间去。”

“是,教授。”

“还有,把乐谱架端进来。”

“是,教授。”

“还有,把衣服收进来。”

“是,教授……”

“还有……”

阿之已经跑得晕头转向,晃了好一会才定住看着大叔。

大叔的手掌递过来一只手机:“充下电,顺便给我泡杯咖啡。”

尽管已是临近黄昏,大叔的桌台灯还是闪着忽明忽暗的光。笔记本电脑是这怀旧的店铺难得的当代元素,大叔用的居然还是插线的…… 屏幕忽闪忽闪,鼠标和文字乐谱音符在文档上跳跃,眼镜后面的炽热目光紧紧盯着版面,一双大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

现在所有的杂活都是阿之来干,从接待顾客,到接电话,整理乱成一团的床铺,晒衣服,甚至买面扛米都是阿之…… 基本上除了扛不动煤气罐,大叔恨不得把所有杂事都交给阿之,自己则花得上大半天时间里泡在杂货店的里间屋。大叔也没闲着,前一秒钟还在抱着吉他弹拨,下一刻就在钢琴上飞跃手指,然后又拉着小提琴流淌旋律,接着坐回电脑前输入什么文档。

“不就是个音乐会吗……”阿之一面扛着二十斤的珠江三角洲大米一步一个脚印登上楼梯,一面想着这段时间教授的反常:“平常这时候,大叔要么是在学校乐团,要么就是在隔壁打麻将,或者上对街去勾搭便利店的老板娘。最近怎么了这是…… 大叔可不是这么正经的人啊。”

“喂,回来了?”楼下的乐器室里大叔的幽幽询问。

“是,教授。”

“厨房里还有剩下的面,炒了。”

“是,教授……”

阿之打着火之后,往锅里边倒油,等待锅热的同时把面团焯水放在旁边;切葱调料,剥洋葱碾碎椒;料品往锅里一倒,油烟滋的一声涌了出来。阿之被呛得死去活来,忍着眼泪去找排风扇的按钮。

咔哒一声,油腻淤积的排风扇通了电高速旋转。阿之打开二楼的窗户,一股油炒辣椒面的辛味一股脑散出去,勾得路边放学以后饥肠辘辘的小学生踮起脚尖用力嗅闻,然后就飞奔着买烤串去了。

“嗯,手艺有长进。”大叔端着碗呲溜着炒面,“就是油放多了。”

阿之啜吸着地谷露,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大叔在笔记本里密密麻麻码的字符。

“前几天你好像挺忙啊,打电话都联系不上你。”

“教授,我解释过了。”阿之把脖颈靠在抱枕上,“老家那边有活动,我去参与组织了。”

“小鬼能组织好什么东西……”大叔咀嚼着面条,嘴角残留着生抽的痕迹。“这种故事居然还拿来骗我,你真以为我会信你是穿越过来的吗?”

“信不信由你,油腻大叔!”阿之心里骂着。

“上琴,我看看你最近练得怎么样。”大叔把吃了一半的炒面放在桌上,筷子摆得整齐,“我不会容忍我的助手居然荒废练习。”

阿之耸了耸肩,起身到钢琴边,翻开乐谱:“弹什么?”

“弹点有活力气息的,哪怕自己编出来。”

“这该死的大叔又在刁难人。”阿之脸都快阴沉成钢琴色了。

阿之停顿了一下,头脑里响起某段灵活轻快的旋律,手指不自觉地跳跃起来。

那是一首电影插曲,充满着青春时代的气息与灵巧,伴随着激情四射与酣畅淋漓,以及对少年气息的共鸣和对初次相见的人的怦然心动。乐曲飘荡着,屋外骑着脚踏车的中学生伴随着旋律加速快蹬高呼着自由的愉悦;年轻的情侣拥抱旋转,言笑晏晏;来来往往的人们幸福地笑着走过,相互打着招呼。

最后一个音符落停,阿之回头一看,洛洛歪着脑袋倚在门边。

“弹得不错嘛。”洛洛抿着嘴走过来。

“你不是在学校吗?”阿之站起来,拿起地谷露接着吮吸。

“学校放假,”Jassica从洛洛背后跳出来,插着腰向阿之努努嘴,“你真是投入地忘我啊,都不看看旁边。”

阿之随着示意看过去,视线停顿之时,大叔靠躺在沙发里睡着了,粉红衬衫到处起皱,眼镜耷拉到嘴角的位置,疲惫的脸似乎老了十岁以上,令人看了心生怜悯。

“教授真的很累啊……”

“Marshall居然为了音乐会这么拼……”洛洛翻着大叔散落在桌上摊开的乐谱,“都是我们准备演奏的曲子啊。看来那件事真的很深啊……”

Jassica皱着眉点头,带着同情地瞥了大叔一眼。

阿之有点茫然:“什么事?”

“Marshall居然都没告诉你吗?亏你还是助手呢。”洛洛看看阿之。

“怎么了……”阿之云里雾里,但起码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不然不可能会让平常吊儿郎当的大叔居然这么放在心上。

“嗯……”洛洛和Jassica犹豫地对视了一会儿,看看大叔,用手势招呼阿之出门去走走。

阿之看看大叔,把担在椅子上的大衣给大叔盖上,然后把日光灯拉了,跟着两个少女走出门去。

“怀北。”一位瘦削的老妇人面容严肃而安详,优雅地端坐在茶馆的木椅上。“你最近怎样?”

“我很好……”大叔难得的坐姿端正,低声下气,神色暗淡而愧疚,“让您操心了……”

“我想,你是有事请来找我的吧。”老妇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腕上的紫色手环叮当作响。“怀北,你就说吧,需要我做什么呢?”

“啊不,不是……”大叔赶忙接上话头,“是这样的,音乐会就快要开始了,我想请您……”

老妇人猛地把茶杯拍在桌上,茶水荡漾飞溅出来:“你是让我去看你的笑话?还是让我笑着到那个充满痛苦的地方?三年前的好事你都忘干净了?”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大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一次都我都做了准备,天气什么的,我都了解清楚了。而且这一次也是负责任的承办,不会再……”

大叔说到这里,话就被噎住了,深深埋下头去不敢看老妇人。

“你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天气绝对没问题,坚持要举办,还让我女儿在海边弹琴,结果呢?一阵海潮过来,我女儿就没了。现在你让我怎么再相信你的话?”老妇人勃然大怒,声音抬高了一整个调门,“我这些年真是瞎了眼,好歹也是个教授,居然被你耍的,连我闺女都一块陪葬……”

“可您当时也看见了……”大叔抬起头来还想辩论,可是语气多么苍白:“没有任何征兆,海面突然就刮起了大风,浪潮就带过来了,当时根本来不及……”

茶馆的老电视机播放着笼了一层白雾的天气新闻:“滨海近日的天气,将会有小雨和强风,不过风球经过的可能性并不高…… 预计再过一周将会有晴朗天气……”

“和那时一模一样……”老妇人盯着屏幕,思绪在延伸着。

“说起来,佳宁也是希望的吧。”老妇人余怒未消,但语气缓和下来,拿出怀表看了看夹层里面的袖珍照片——那里是一个清纯可人的长发女青年,正笑脸盈盈地看着镜头,“如果你真的能够搞好的话,三年以前的事情,宁宁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再放在心上吧。怀北,你也是老师,我告诉过你应当怎么做才对得起自己的学生。永远不要忘记,你们都是相连着的。”

一个清瘦的中年眼镜男走进办公室,手里端着文件和闪着白光的不锈钢保温杯,腋下还夹着地理必修二的课本。

“石灰,优秀教师的评选怎样?”云老师抬头看了眼来者。

眼镜男面对着云老师坐下:“还是和去年一样啊,毕竟等新教师成为我们这一代还得好长时间呢。”

说罢,开盖吹了吹热水上漂浮的蒸汽:“年纪大了啊……”

“我们能有多老,”云老师轻轻哼笑了一声,“对了,你的进度怎样?”

“三班比一班缺了起码三四节课。一班农业都讲区位条件了,三班还在城市化。”石灰挑着眉毛摇摇头,“我还号称是班主任,居然进度比其他任课班还慢。”

“这正常啊,一班的进度会更快的。”云老师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一班模拟卷一都讲完了,三班还在讲新课……”

“是啊,不过这倒有点对不起学生们。”石灰托着眼镜在文件上奋笔疾书,“云,你说这是我们的问题吗?还是学生的事?”

“都不算吧……”云老师一行行审视着电脑上的文字,“只不过是有些时候,可能真的差点机会吧。哲学里有偶然性和必然性的统一。”

“偶然吗……”石灰心里想了想,嘟了嘟嘴。

两位老师隔在两张分开的大办公台两端,面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云,高三部好像有没见过的学生在。我这个年级主任居然都不清楚。”石灰伏下头比对着白纸黑字,“李之那小子平常看着温温和和,居然还会和女生吵架拌嘴。”

云老师顿了一下,随后声音低了些:“新学生是吗…… 李之怎么了?那孩子还行的啊。”

“人好是没错,可就是太温和了,而且成天闷着,不像个少年的样。”石灰拿着装满枸杞的袋子,抓了几颗洒进茶杯。“看着心理年龄比我还老。”

“看上去确实是那样,李之……”云老师若有所思,“其实有的人和我说过,那孩子还是很可爱的呢……”

“但愿是这样吧,少年总得阳光才行。”石灰打开手机屏幕,天气预报软件展示着接下来的天气,“嚯,这两天还真是热。不过再过几天就有下雨了。”

云老师拉开窗户:“起风了……”

风从阳光洋溢着的校园路过,在人造池塘搅起微澜,在落叶林沙沙作响着,在操场上肆意奔跑。

“台风又要来了吗……”地理老师的职业敏感让石灰立刻捉捕到了新闻里的气象信息:“热带气旋正在太平洋上形成,有趋势将形成强力台风中心。而且预计其一旦生成后移动速度极快……”

“原来是这样,”阿之走在夕阳下的路坡,影子在前方拖得很长很长。“也就是说,三年前那场海边音乐会遭到了突然的海潮袭击,教授的女朋友被卷进大海了吗?”

“就是那样,”Jassica托了一下眼镜,走到阿之右边,“那个时候Catherine和Marshall是乐团的教师搭档,我们几个都是当时大乐团的成员。自从那次事故以后,不仅是遇难的那些学生们,其他成员的家长们都纷纷向学校抗议,要求惩处Marshall。——其实那个时候承包商的责任很大,但是Marshall却成了众矢之的。

“幸亏是有位老教授的出面保护,Marshall才避免被解雇。为了暂避风头,Marshall停职了很长时间;但是大部分成员都离开了大乐团,甚至纷纷转到其他学校去了。虽然外国语学校仍然是滨海数一数二的,但每年招收的乐团成员远低于其他社团人数……”

Jassica没有再说下去,三个人的影子在夕阳下延伸开去。

“所以大叔在想着重新来一次海滨音乐会来挽回一切吗……”阿之开了口。

“好了,别提那些有的没的了。”洛洛发现了什么:“荔枝,你口袋里的是什么东西?”

“啊,这个啊。”阿之把手套进兜里,那个露出一点白色的东西被整个拿出来,“镇子里的玩意,看着挺有意思就顺手带着了。”

“给我看看!”洛洛一把抢过去,“Jassica,布线做的音符。这可是件稀奇东西。”

“喂,你别抢!”“接着!”“有本事抢回去啊!”

“你们两个…… 给我站住!别跑!”“你敢追两个淑女?不得了啊。”

“灯笼,拿到!”“好嘞!来追我啊荔枝,追不上今天的晚饭你请!”

“喂,不带这样的!”

少男少女们追逐的影子在浮光的墙上扫过。

西餐厅。

系着高贵的黑色领结,身穿蕾丝的黑吊带白裙,把头发梳成马尾,脚蹬圆头女士鞋,洛洛踏上台面,撩起裙边向观众优雅地行礼。

接着,天堂一般的钢琴乐声在洛洛手指底下流淌着。青春气息浓厚,让闻听的成年男女仿若回到了少年时代,闭上眼浮想联翩:青春年少的时候第一次怦然心动、第一次对别人笑脸盈盈、第一次带着满怀期待的害怕、第一次要死要活的争吵、第一次红着脸的低声下气…… 钢琴的声音穿透了时间的阻碍,连接起过往和现在的世界,成为回忆的频频心跳声,高低起伏如此顺应自然,活力四射而喜怒哀乐俱全。

尔后音调忽然一转:大雨倾盆,浇灌了心田的每一寸天地;沉闷的低声部每次敲击都锤痛了大人们的心脏,像是被现实扼杀想象力的哀嚎;泪水伴随着轰鸣闪电在午夜的街头长跪不起,湿透的头发下垂在眉间,却压不灭那最后一点不甘心的火苗。激情洋溢的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带着生活的英雄们的勇气一块站起来,向着东方的炽热光芒呼喊……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洛洛已经停下了手指的飞舞。潮水般的掌声和相继的喊好之声回荡在店铺中,爆发于端坐在每一张蓝白方格餐布的两边人中间。掌声整整持续了两分钟,似乎是为了感谢这场来自一个普通少女却能倾诉在座所有成年人生活所思所感的钢琴演奏。

洛洛向着众人鞠躬完毕,随即跳下台面,坐到云夫人对面。

“今天表演的可真好,比以前的都要好的多啊。”云夫人微笑着赞许。

小九看见了少女脖颈上的东西:“灯笼姐姐,那是什么啊?”

“哦,这个啊。”洛洛说着解下项链——那是一串晶莹剔透的挂饰,透明的水晶体间交相辉映,正如孤独的泪光,在洛洛白皙的脖颈间流淌;而在那之中还隐约禁锢着一片小小的绿草。“这就只是四叶草啦。”

“四叶草可是幸运啊,姑娘,找到四叶草可不容易。”

“给您看看吧。”洛洛把饰物递给年轻夫人。

“真是漂亮的项链啊……”云夫人对着餐桌灯端详着,“你一定费了不少功夫。”

“没有啦,那是别人给我的。”洛洛拿起餐刀开始吃饭,“我以前有一位老师,我们关系很好的,那是老师给我的东西啦。我当着护身符一直戴着而已。”

“说不定就是四叶草保佑着你呢。”云夫人打趣地说。

“哈哈,谁知道呢。”洛洛笑着回答,手撑着脑袋回想,“那位老师,还真的很让人喜欢啊…… 当然就像夫人您一样。”

“谢谢你的表扬。”

小九把玩着晶莹的项链,黑珍珠般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童稚好奇的光芒。

“这是姐姐天天戴着的项链吧?”小女孩奶声奶气,“好漂亮,我也想要一个。”

“小九,现在可不能戴哦。而且我也不是天天戴在脖子上的哦,正常上课是不允许的。”

云夫人轻轻抚着小九的头发:“灯笼姐姐说得对,你以后也要……”

“邓珑,到时间了。”一个服务生过来打断了谈话,“该上琴了。”

“好的,那夫人您先替我保管一下吧。”

洛洛走上台面,向大家行礼,随后开始弹琴。

风起了,叩问着每个人的心灵。

风在洛洛的手指尖跳跃,洛洛闭上眼睛去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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