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又一下地抡起铁锤,砸在炽红的铁块上,迸出火光,汗一滴一滴地落下,滴入炉中,变成白气,不断上升,形成变化莫测的雾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仍在抡铁锤铸铁,一下又一下,铁块变得只有巴掌大小,仍是红炽,却不再迸出火光,他摇了摇头,朝着炉边端坐着的的少年招了招手,少年慢悠悠的睁开眼睛,看了看那个正在失去红色的铁炉,又看了看他,他摇了摇头,指着那块铁,或许不能称之为铁。而是血一般的赤陨。摊了摊手,少年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行吗?
少年从怀中取出绣着青莲的荷包,从中倒出几两银子。他接过那几两银子,说了句抱歉,少年没有说话,将那块已经冷透了的赤铁用布包起,背在背上,取过墙上挂着的剑,出了门。
“或许有办法。”他朝着门口说,少年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鬼魄。那东西可能存在,只是没多少人见过。”他缓缓地说着,像说着一个神话。
“在哪里能找到?”少年问。
“不知道。”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这样回答;但事实上他知道那东西在哪,但不能说。
少年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转过身向着门外走去。
“为什么不说?”少年慢慢地说。
“因为不知道。”他轻轻地回答,他自己都不觉得有多大的可信度。
……
他闭了门,靠在门旁,感到有些无力。
“你应该告诉他的。”从墙壁传来了嘶哑的说话声。
“不。”他轻声地说,墙后的声音沉默了许久,传来了铁索的碰撞声,响个不停,炉灶的风门被缓缓打开。一个捆满铁链的,瘦削的身影,缓缓地从炉火中走出,带着尘土的气息。
“为什么?”那个身影用近乎空洞的眼神望着他。
他站起身俯视着那个身影。“因为你是我儿子。”,他一字一顿的说。
“可我不再是个人了,父亲。”那个身影悲哀的说着,掩面抽泣着,血,顺着他干瘪的手指流下。
“但你仍是我儿子。”他慈爱的望着那个身影,像望着一个抽泣的孩子。他用手抚摸着那颗头颅,头颅已经干瘪的不成样子。但他像感觉不到似的抚摸着,尽管手已经被干硬的头皮刮的伤痕累累,他仍然抚摸着,眼中闪着泪花。
“我将要生成了。”那个身影,嘶哑的说着,同时捂住了脸,撕扯着自己的脸皮,像是要将它撕扯下来,露出皮肉下的红色的肌肉,头上开始长出两根白色的角。头骨开始变形。铁链开始收紧,将那个身影死死的捆住。缠在生出的角上。将角活生生挤断,将头骨压回原形,那个声音怒号着。口中长出獠牙,被铁链一一碾碎,铁链发着红光,不断收紧,将那个身影包在中间,缩紧,那个身影痛苦的怒嚎着,张着嘴,他伸出手臂。挽起一段袖子,放在那张嘴旁。那张嘴咬在他的坚实的古铜色胳膊上。他没有叫,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咬在他手上的那张嘴中的牙齿是软的,血从那张嘴间流下滴到地上,嘴的主人停止了怒嚎。松开咬的紧紧的嘴,滑到地上,蜷缩在铁链之间。铁链开始放松,露出捆绑着的干瘦的已经变了形的躯体,倒在地上,像一具死尸。胸骨中的一块红色的肉体依然在跳动着,很微弱,杂乱,而没有规律,像舞动着的火苗,像念着一大串晦涩难懂的咒。他扛起倒在地上的那具半死的躯体,放回中空的炉灶中,他的左手活动有点不利索,伤口还在痛。他关上炉灶门将躯体封在门后。靠着炉门瘫坐在地,他看着手臂上的两排牙印,还在冒着血,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着,伤口在不断的变小,直至消失。他的额头上隐隐显出两只鬼角的样子。也只是出现了一刹那。转瞬便消失不见,他抱着头有什么东西正在刺着他的头皮,他咬紧牙关。将头撞向铁砧,任凭血从头上流下。
“这是无用的。”紧闭的窗户,悄然打开,一只黑猫,从窗台上跃下,不带一点声音。黄色的眼睛发着光,显得邪恶,它坐在地上看着惊恐莫名的他,用带笑的声音说道。
“你已经签了契约,无用的。主人会在你的身上降生,我伟大的主人。”它张大了嘴,眯起眼睛,像是在嘲笑他。他猛地抡起靠在墙边的铁锤,砸向那只黑猫。血肉横飞,只剩下两颗黄豆大小的发着光的眼珠,还在看着他,已经被砸成了一堆稀泥的猫嘴,仿佛还在笑着,他绝望的放开手中握着的铁锤,铁锤砸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没有去理会。也没有去管地上的死猫,也没多好的心情去管。
“去他妈的契约,去他娘的儿子,去他娘的生死。”他吼着,将酒一口口地送入嘴中,仿佛那是水,他醉倒在地上。倒在死猫的血迹中。在梦里,一直有双黄色的眼睛盯着他,像盯着猎物一般,他头一次感受到绝望,深深的绝望。
门被无声的推开,少年走了进来,带进的,还有正午的阳光,正午的刺眼的阳光,刺得他不由得闭了闭眼,从睡梦中醒来。
“你知道鬼魄在哪,对吗?”少年盯着他说。
“我不知道,别来烦老子。”他怒喝着,带着宿醉的酒气。
少年径直走向他,举起了一个已经空了的酒坛嗅了嗅。
“销愁酿。”少年说出这三个字,看着他睁大的眼睛,充满了惊讶,少年笑了笑,“很好奇我为什么知道吧?”
“因为我知道你的过去和这酒的过去。”少年说话时,眼睛是看着他的,像一个小孩,要炫耀自己的博学,他叹了口气。
“我以为可以瞒一生,没想到还是被你知道了。”
他举起地上的铁锤,站起身,筋肉暴起。将锤子抡出一个大半圆,猛一用力砸向少年,少年没有躲闪,铁锤擦着少年的脸而过,砸在少年身旁的墙壁上,墙壁被击得粉碎,露出白色粉壁下的隔间。倒下的那一刹那,白色黑色的烟尘飞起,少年用袖掩住了口。他毫不在意地迎着烟尘迈入砸开的洞。洞内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少年端起桌上的油灯,跟着他进了洞。
……
他走在前面,点燃了道壁上的油灯。洞被照亮,洞的中间是一块黑色的石碑,石碑顶部是一朵花的纹饰,那是一朵樱花。姑苏殷家的家纹。少年看到家纹时无意地捏住了腰间的玉佩,玉佩上是一朵与碑上相同的樱花纹饰。
他抚摸着那块石碑,在火光的摇曳下,剪出一段残影,他的动作显得格外的轻柔,仿佛不是一个打铁的匠人,石碑上刻着几个字——殷华之墓。却没有写生卒年月和家谱,也没有墓志铭。
“这是我留给自己的。”他慢慢的说。
“可你并没有死,不是吗?”少年问道。
“已经死的差不多了。”他淡淡的回答道,仿佛说的和自己无关。
“是心吗?”
“无论是心还是肉体,我都累了。”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头上长出两根白色的角。
“你已经不是人了。”少年警觉的后退了一步,拔出了腰间已经残破了的剑。
“你打算用这把破剑来对付我吗?”他讥笑着说。
“我不打算杀你,虽然我已经不再是人,但身体,起码还是自己。”他脱下破旧的黑色布衣,赤裸着上身,他的身体上布满了一道道血色的刀痕,在快速愈合着。少年看到他的右手中是一把匕首,发着银光,在向下滴着血。
“你很厉害。”少年看着那把匕首,收回了剑。
“用痛苦来压制鬼性,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少年接着说,
“但我已经不是人了,很悲哀吧!”他大笑着,用力在自己的身上刻下一道血痕。
“但你比人更像人。”少年取下腰间的竹笛,放在嘴边吹奏着,他的身体变化着,刀痕在愈合,两根角在不断的地退回他的身体,他看着吹笛的少年,想到了一个人,但很快他就断了这些念想,那个人已经死去很久了。
“这是什么?”
“百鬼,吾友所赠之物。”少年放下吹奏着的笛子,插回腰间说。
“是那只天狗吗?”
少年点了点头。
“他帮了我两次。”他叹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黑色布衣,穿在身上,有什么东西湿漉漉的,趴在他的肩上,他甩开布衣,布衣落到地上,有液体一样的东西,在上面蠕动着,缓缓变成一只猫的形状,只是缺了两只眼睛。黑猫睁着空洞无物的眼睛看着他。
“恭迎主人降生。”黑猫张大的嘴露出骇人的笑,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铁链声,黑猫的喉部有什么东西蠕动着,就像一条蛇,从猫嘴中射出,他闭上眼睛像等待着什么。少年看着这一切却没有动,因为无用,那东西,不是他能挡得住的。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到满身铁链的身影,在和一条蛇搏斗。黑蛇缠绕在那个矮小的身影的脖颈上。张大了,散发着腐臭腥味的大嘴,咬向那个身影的头。
他拔出腰间的匕首,想上前,少年却拦住了他。
“你帮不上他。”少年摇了摇头,他无力地松开手指,任匕首划落。
“至少让我努力一下。”他低声说着看着地上扭打着的那个身影。
“你去只是送死,别辜负他的孝心。”少年轻声说着,拔出了收回的剑,砍断了黑影身上的锁链。锁链断成两半,黑影怒号着,身体开始变化。
他突然抓住了少年的衣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向他吼道。
“我知道,但起码我们不会死!”少年正视着他的眼睛。
“可你想过他吗?”他怒吼着。将匕首架在少年的脖子上。
“醒醒吧!他早已经死了,他已经不是人了!”少年抬起手打了他一巴掌,他松开手,少年跌坐在地上,看着他近乎空洞的眼神。他无意识地摸了摸有些疼的脸,距离上一次被那个人打脸,已经过去多久了?有十年了吧?他看向少年,少年正看着他。
“你太自私了”,少年低声说“以那种躯体活着,你以为他想要吗?你只是让他更加痛苦而已,看看他的样子吧!人不人鬼不鬼!在业火中嘶嚎着。”
“你又知道什么?”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出了泪。
“你又明白什么,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你又懂得什么?”他怒吼着,仿佛要将灵魂呕出。
“或许我不懂,但你觉得你又懂得多少?”少年慢慢地说。
他缓缓低下了头,看了看满身燃着火的那个黑色的身影,那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的东西,但很快就要被燃尽了。他像看破了似的野兽般的嚎叫着。
业火燃尽,只留下一颗黑色的闪着光的石头。
“一切都过去了。”他喃喃的说,泪干了。
“这把镰刀请保护好。”他细心的擦着那把淬过火的镰刀的刀刃。刀刃闪着寒光,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的。”,少年接过那把镰刀,背在背上。
“你准备以后怎么办?”少年问。
“回到我来的地方,有些事我需要道个歉。”他笑着,尽管满头白发。
“希望某一天能遇到你。”少年说
“会的,我会活100岁。”
“希望吧!”还有
叔叔,再见。
“这把镰刀叫什么?白衣少年望着身旁的那柄黑色的镰刀问到,
“我叫它妖镰鬼斩。”黑衣少年望向天空,那里只有黑色的一片,
“一个很久的故事了,如果你想听,我会讲给你听,但得先让我高兴。”
黑衣少年搂住了白衣少年,白衣少年一把将他推开。
“死开!”
世间情无常,吾人应离魂
PS:一篇独立短篇,我觉得你们不怎么喜欢看《孟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