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分了同一锅羹。(这喝鸡汤多是一件美事啊)
吴清吃不惯没加盐的汤水,但或许是因为饿了两天的缘故,他居然觉得还挺好喝。
互相认识后,交流变得很方便。
墨萧砚,二十五六岁,难怪比他高,是领头羊,另外两个都是他徒弟。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叫声妈好样也没什么不对。
默笙,十七八岁出头,有吴清的个子,背着大剑,难怪脚步很重。
不沉吗?吴清心想。
而那个小姑娘,有两个不靠谱的长辈,居然就这么带出去浪荡了,明明只有十五六岁,吴清认识最小的弟子都比她大。
以上三人均没告诉他名字。
但年龄什么的,是一项从言谈举止就可以看出来的事宜。
吴清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移向郝念,果然,她的膝盖上包着肮脏的缠布,暗紫色的血液已经渗出来了。
中毒了,这是。
不忍直视。
肮脏的缠布让他想起死去的姊妹。
“你的伤口没有问题吗?”
“有问题!!这俩蠢货压根没学过怎么救人!”
“……”
“听我说,救人是一项很简单的事。”吴清从随身的布袋里翻找符箓,“你们从来不学习是吗?”
他看见另外两个人围了过来。
吴清拿出一张无字的纹篆,展示给他们看。
“首先我们需要纸和笔,当然,不是文房四宝那个纸和笔。”
“知道治疗的‘治’字怎么写吗?我们在这张纸上,除去基底外写上治疗的‘散’字……”
“散好像和治疗没有什么关系。”
“问的好,我也答不上来,我先生跟我说的。”
“然后把这张符纸按在伤口处。”
撰字的纸符发着光,在郝念受伤的膝盖处,如同水蛭一般汲取着有毒的血液,黑色的字迹变红了,最后溢出撇捺的边缘,渗透了整张纸。
“我去。”
郝念咬着下嘴唇,颤抖的说出这句惊叹话。
伤口的淤青消散了,重新流出的血液由暗紫变为鲜红。
“止血。”吴清低声命令。
郝念重新扎好缠布,倾慕的望着吴清。
“你们那还招人吗?墨萧砚门下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现在就招,不过每年都有年试,像我这样被困在秘境里,有时候还会把某些无辜人士吸进来。”
“啊那算了……”
墨萧砚则暗暗的筹谋:“这种方法我从未听闻……”
“方法抄你脸上都学不来,独门秘诀,终戚我都没告诉。”
“终戚?”
“我的妻子。”吴清坦然答道,“告诉你们也没事,纸符要放在蒸了两个时辰的白醋里熬,直到熬褪色,熬的越久效用越大,但是不能熬烂,用二两两百年蟒蛇的胆汁混杂半两的人血当墨水就行。”
并变魔术似的,坦然展示手心的伤口。
“啊,感谢,记下了,我们不会忘记你的付出的。”
“举手之劳,那里本来结痂,来的路上只是蹭破了而已。”
他编的。
随便一张纸,背后印个咒,淤血吸出来就行了。
这种尝试反而让他不得不怀疑一行人的身份,偏偏这个叫墨萧砚的又不是话痨,不说话就不会有说漏的地方。
他一时间分不清对方的来意究竟是真诚的“迷路误闯进了秘境”还是另有所图。
在跟他演。
吴清心里暗暗发懵,但看在对方无论怎样都施舍了他一顿的份上,就算另有所图,斩草除根的时候也会尽量留个全尸。
“你们没受过伤吗?难道遇到毒瘤的植物,只会简单包扎一下等它自己好是吗?”
吴清尝试套话。
从生活经验上来说就很容易推断出对方的身份,他企望这个墨萧砚起码回答他两句,透给他点底,往后的同行不至于互相摸不透。
青年望了下天空。
吴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黑飕飕的,什么也没有。
“真是迷路,别猜忌了,没有正常人会放弃润土来这毛也不长的荒地里求生。”墨萧砚一语道破。
郝念恢复了点体力,凑上来应和:“对啊对啊,从昨天——还是前天,到现在,我们吃了几口饭?说实话,跟墨萧砚这么久来,是第一次惨的有上顿没下顿。”
“告诉你也没事,我们结伴游行,受我们师门的委托,去寻找一处叫龙碑镇的镇骨。”他娓娓道来,“我们往东走了许多日,突然遭路途高山崩塌的风沙淹没,和我们共行的同窗走散了,行李也失尽……”
“然后呢?”
“戈壁实在干渴,我们就去找水。”他说,“是他们俩先找到的,但是那块水浸了白骨,是先者的安息场所。”
“水源未被全数污染,或许是我太迂腐了吧,我们师门有条规矩是‘尊重死者’,所以我觉得不该打扰这些尸骨的安眠,但是默笙与郝念不那么认为,这个情况下取水也算是‘紧急避险’。于是我们起了争执。”
“我觉得你说得对。”
“哈哈,虽然我如果固执,他们在一起也未必劝得动我,我年纪比较大,又是他们的师傅,与小朋友讲死道理,等于说没讲,我们道过谢后就取了水。”
“后来发生了什么?”吴清听故事似的,越来越感兴趣。
“后来默笙先出了问题,别这么看我,不是水源的问题,默笙一路上一句话没说,郝念和我认为他屁事没有,但是就这么离谱,一路的风尘下来,他倒在水前昏厥了,重重栽入泉水中。”
“我想要把他拉起来,但是他一直在下沉,我心想莫不是水鬼在作祟,于是就用剑把水面劈开,但就在那一刹那,我发现水面下什么都没有,阿笙渐渐淹没在泥沙里,于是我让郝念在岸上等着,我独自下了水。”
“再醒来,我们三人就到了这处秘境里,默笙的佩剑还留在原地,并未随我们下来。”
吴清看向一旁烤火的默笙,少年摊开手,确实无一把佩剑在他手里。吴清想到,有时候表面的揣测正确率不是很高,他观察默笙脚印时判断对方一定携带着重型兵器,虽然确实,默笙的佩剑或许是重兵器,锻炼出了厚重而沉稳的脚步,但是在没有佩剑的加压下,仍然步态不常,说明行走的方式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一种习惯,而重量对他来说可有可无——这种反侦察的人才,如果能出现在他身边就好了。
“你们真的没有考虑过将委托人控诉吗?”
“你在说笑吧,放眼整个荒北谁敢惹他,挨打都得默默受着,那个老头玉帝都入不了眼更别说我们这些籍籍无名的……”墨萧砚打了个寒颤“销长恩,就是那个销长恩,大名销长涟下,他们全家都怜下,我们连牲口都算不上!”
“谁啊,不认识。”吴清满不在乎。
他这么一语出,眨眼间,三人唰地围了上来,都疑惑的看着他。
“让你多读点书你不……啊不对,抱歉训错人了。”
吴清咽了口唾沫,弱弱问:“你训人真的很像终戚。”
“你还是一片净土,我只渴望一副没领会过销长恩毒打的躯体。”郝念叹息。
“你不知道啊?太好了,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青年悲哀的摇了摇头。
所有人都在悲愤自己的经历,唯有默笙一个人用无名指挠了挠额头,问道:“不可能,你确定你没有听过这名字?”
“我确定我没没有。”
“那就奇了怪了,墨萧砚,我们是在荒北迷的路,如果说这是天水往下,受裨销长的迹象少可以理解,总不能有东西把我们打晕了带到荒南的领土。”
墨萧砚一脸“你这个拖后腿的”表情。
“我们还没请教,这在个什么阵法里?”默笙问道。
“霖迟的秘境,他老牛逼了,秘境学领域里的神笔马良。”吴清回答,“我是跟你们烧上来的符纸下去的,上面是平原,下面是雪地。”
“我们之所以那么做,一是想探究秘境到底有无他人,而是想探破秘境的种类,直到方才,我们都认为我们陷入了一处八荒阵里。”
“八荒岿然环像生,但既然你收到了我们的符纸,而且是在悬崖上方,那就说明这个结论不成立。”
默笙说了许多吴清听不懂的话。
没等他再问“秘境学领域的神笔马良”是何人等,一阵野兽嘶吼的声音震碎雪花飘扬的静空,传入他们耳朵里。
墨萧砚几乎是在下一秒抄起了佩剑,吴清也摸索腰间,然后想起他没有佩剑。
“可恶……”
郝念把自己的佩剑丢给了吴清,自己拾起了篝火旁的火钳,刚退出去几步,又想起来,踹灭了火,一刹那,寒冷和黑暗将众人再度包裹。
莫名的,让吴清联想到深渊。
飘雪——从尸体上扒下的细剑——不知道会在何时扑上来撕咬他的怪兽。
霖迟考验的怕不是他的心态,吴清抛开脑子里恐惧的念头,调整眼球焦距,眺望向更远的方向。
围栏外,赫然一群黑压压的狼形怪物,迅速地朝他们逼近着。
吴清不敢懈怠,阵法对于魔物而言支撑不了多久。
领头狼一声怒吼,黑狼群乌压压的扑上来,阵法闪动了一下,吴清能感受到掀起的风呼在他耳边,狼群没有攻进来。
第二声怒吼,第二次冲撞。
吴清感到头顶出了一层薄汗,他认为这阵法应该能再撑一会儿,瞥了眼外头,狼群的数量不下四百头,若是没有阵法的格挡在,群起而攻之——他们恐怕会在一瞬间被覆灭。
这时候,墨萧砚却说话了。
“默笙,待会儿我喊一二三,你把这阵给撤了。”
“好,啊,什么??”默笙在队伍的最后,用一种“你疯了吧”的眼神看他。
“你后面的种数比较小,我数到三之后,你就爆破后面的树干,我们逃走。”
吴清听完了命令,没有多想。
默笙已经摆好了蓄势待发的动作,墨萧砚环顾了四周:“一。”
领头狼比原木高上一点,此时用爪子刨着地面,或许想要亲自一试为快:“二。”
郝念在后退的时候被石子颠了下:“三!”
默笙在同时撞碎硕大的树干,拽起旁边郝念的胳膊就往后跑,被碎裂符文震开的狼群纷纷滚倒在地——但不一会儿又全数爬了起来。
吴清慢了他们一拍,直到墨萧砚消失在他的余光里,才知道往回跑。
呜咽声与雪花渐渐被他抛在身后,他每向前跑一段路,都要回头望一眼。
“别看了,快跑!”墨萧砚这么提醒他。
他也知道形势危急,躲避着密林的树干,急匆匆的往高处跑。
可是、可是他分明看到了那时飘雪中,孤自飘零的黄叶。
直觉告诉他,这是梧桐。
烟景,凋零的梧桐。
人当然跑不过狼,墨萧砚一行人的身法相对敏捷,这可苦了吴清,他拼命想追上青年的步伐,但是力气耗尽的很快,好一会儿,他眼前开始模糊,双腿已经使不上什么力气了。
“彭!”撞在了前面人的身上。
“啊嘶……”墨萧砚吸了口气,但看到眼前脱力的青年,没有多说什么。
吴清大口喘气,刚想问为什么停下来,抬头一看,绝壁。
是真的绝壁。
直入云霄。
没有退路了。
他又撑起佩剑,手腕在抽搐,狼群追上来要的时间不会很长,他们必须在这之前找到路。
历年年试大概没有死掉的人,但并不说明他不会死,现在这个时候弃考,不知道会不会把墨萧砚一行人反而困在秘境里。
“默笙,快找路!!!”郝念大喊。
默笙端详着绝壁,吴清看到他瞳孔放大,不自觉的害怕了。
等等,他的断刃呢??
——被他丢弃在了营地里。
“佩剑距离自己过远时,将自动视为弃考。”吴清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相信这句话,狗日的霖迟!这他妈是摆明了要搞死他??
今日怕是要葬身狼口了,但忽然自己心里涌上了一股果决——死就死吧,他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怕过死亡,苟且偷生的活着才不叫活着,握着刀死了,也能算上一个“壮烈”。
闭眼、再睁眼,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就到他面前了。
乌泱泱一大片,将雪地吞噬的恐惧。
一双绿的渗人的瞳孔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吴清咽了口唾沫,把郝念的佩剑往胸口挪了挪。
正在紧张时,忽然一句清晰地话传到了他耳朵里。
“真是会招灾!”
“终戚!!!”他即刻认了出来,并获救似的喊道。
果真,一隅雪白的身影从天上坠落下来,急速落地时,雪花飞溅,盖了吴清一脸。
“别他妈喊我名字,晦气!”
他双手握着重剑,横批一刀,顿时血肉横飞,头狼身首异处,血溅当场!
有狼叼起同伴的尸体退回了狼群里,群狼瞬间哄抢一团,分食着肉块与躯体。
终戚也没惯着它们,他不知道念了个什么咒,胸口挂着的玉牌高高吊起,竟从中缓缓钻出了一只魁梧狰狞、健硕的黄毛妖兽!
妖兽大吼一声,群狼被掀翻了几层,他撇身一撞,树木碎裂了几棵!
“年轮,一个都别留!”终戚不得不大声点,才让那妖兽听到他的声音。
妖兽听令,在狼群间弛聘起来,狼群疯狂撕咬,也咬不碎他的四肢!
吴清想起了那扇咬人的门。
“别愣着,找出口。”
“好,好好,天啊,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亲爹。”吴清送了口气,忙也凑到绝壁里,寻找着不存在的出口。
“这里,这里有一条裂缝。”默笙紧张的说道。
墨萧砚听闻,观察了一下,将佩剑杵在裂缝里,一用力,碎石轰隆隆的震开了。
裂缝后面,就是一条漆黑漫长的隧道。
墨萧砚刚点着了张符,正要往里送,吴清退了他一把:“走啦!”
“再会。”吴清朝终戚点了下头,就和一行人进去了。
“遭罪,滚。”终戚不再目送他。
吴清将佩剑还给郝念,和三人往隧道深处走去。
“这里是出口吗?”郝念问。
“没错,我敢肯定,不过我们要分别了。”
秘境的出口和入口不会变换,所以他们出来后,会在不同的地方。
“还会再见的,世界这么小。”墨萧砚叹了口气。
“是啊,世界这么小。”吴清,“你们是哪里人?改日我们找个时间再聚。”
。
恍然,无人答应。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惋叹了一句。
绕着绕着,眼前出现了一道光,眨眼间,已经是玉京台新年的场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