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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此间明月与离别

霜竭毋纶

一反常态的是,终戚居然没有在寅时就把他揍起来。

晨间的光从山巅撒遍人间,朝阳从东边的峰峦初起。

吴清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看到这般景象了,他思考着终戚的去向,帮那厮编了一晚上的灯笼,手臂早已酸痛的抬不起来。

他伸了个懒腰,漫无目的的绕着山门逛圈。

大人过年的时间被年试的复习占领,无所事事、无忧无虑,还在你追我跑的平均都比他矮了两个头。

风吹斜了清晨的炊烟与红绳牵挂的灯笼,吴清瞥到终戚从敛长风的居室出来,提着两大袋用油纸包包裹的物件,他估摸着里边不是药草就是干花,或者用来做灯笼的灯芯。

把目光从终戚脸上收回来,他古怪的打量了敛长风家门口贴着的对联:

上联:今日事今日毕

下联: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横批:万事顺遂

吴清:“……”别告诉我这终戚写的。

他没来得及开溜,被终戚一个眼刀试过来,怏怏的乖乖蹭过来帮后者提东西。

掂量着轻得很,又思索是不是什么装饰楼阁的挂件,两人加快脚步翻过长梯,在屋内拆开包裹,终戚那一叠是泡发原木盒子里的灯芯,他手里提着一件新衣服,领口暗纹了一圈芦苇,挺立在波澜的泉水中。

重的他拿,轻的自己拿,真会算计。

“愣什么,对联拿出去挂上。”

凶什么凶,小人。

“我这就去。”

年轮门朝他吼了一声,吴清生怕她张口来咬自己,赶忙退后了一步远。

扯开封藏对联的麻绳,在心里默念了出来。

“道峰终山蒲苇苦,青稞路人”

“山君碑拓长相锁,寒齿故我”

“往来无忧”

他无心思理解其中的意思,甚至觉得没有“今日事今日毕,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简单明了,还通俗易懂,隐晦诗句就不该成为春联的主流。

沈眷挨家挨户的敲着门送茶叶,吴清心想终戚爱喝这玩意儿,就多要了一副,保管在贴身的布袋里。

“新春快乐,吴清师兄。”

“你别这么无精打采的祝贺,倒霉头。”

沈眷没有多理会,安静的瞥了他一眼,迈着步子走了。

年试怕不是给这货搞疯了,黑眼圈有煤炭那么浓。

吴清倒是不担忧,辑宪为老头说他天赋上乘适合实战,与其和沈眷这小子一样不要命的通宵复习,还不如在第二关上临场发挥——不过——不过他得先从终戚嘴里套到第二关的内容。

“我不会告诉你的。”终戚坚定地说。

“您真的不觉得您对我的要求很严苛吗?”吴清反问。

终戚避开他的目光:“如果你想自甘堕落的话,你也可以去你师叔门下试试放松的训练方式。”

小试裸考,大试躺平?

他还没有自暴自弃到这种毫无追求的地步。

“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第二关的选址是在霖迟的一所秘境处。”

“谢谢你,不过这个消息门外已经传疯了。”

“……”

“我作为监考,不能陪你一起应试,这次必须靠你自己了。”

“谢天谢地。还有,我二十一了。”又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这点小事还需要家长陪护?

“就算我要死,也没看见你来救我。”

“……”

“别说那种话。”

吴清心满意足的欣赏终戚眉梢下垂,微皱眉睫的难过模样。

他可以拿这件事道德绑架终戚一辈子。

年试就在后天,吴清又陪终戚消磨了亿会儿,直至他问道那句:“你完全不复习是吗?”

“我有十足的把握,你看我发挥就行了。”他把在内心排练了一百多次的答句念了出来。

还是正午,敛长风组织打捞着浸在环林河中的烟花纸筒,见吴清凑近过来,无奈的长叹一声。

钟仙师端详着湿漉漉的炮仗,目光呆滞,但掩盖不了好奇和向往,不过一见他走过来,就换回了原来那副看不良少年、穷凶极恶的面相。

穷奇师长随时出现在嬉戏打闹的年轻弟子的身后,即使没有人触犯法律、违规乱纪,也要教训上好一番,以“安全隐患”“污染环境”等借口。

他爱他的弟子和琼京台,唯一不爱的就是训练表达的本领。

沈眷抱着纹了凤凰图像的纸灯笼,手里提着装竹篾碎屑的篮子,正往山下走,终戚就从来没见过他开心什么样子,今儿个算是长见识了。

应该是刚从终戚府上走出来,他的袖子都被那扇门咬烂了。

居然还能这么开心,不可思议。

路过牌匾旁扒拉雪堆的大黄狗,被不屑的瞥了一眼,于是用同样不屑的神情瞥了回去。

只有过年的时候,吴清才觉得人间是人间。

抛却伤痕与痛,也抛却愧疚与过往。

第二天又是个好天气。

琼京台的弟子被特批回家过年,灯火亮到了午夜之后。

吴清拂去肩膀上的积雪,目送着一批有一批的学子登下山门,消失在云雾的迷途之外。

这时总没有什么人烟,敛长风空着双手,背着大剑朝他招呼,交代了年试的注意事项,就迫不及待的跑走了。

沈眷从小是孤儿,但要去看望抚养他长大的姊弟家庭,走的比敛长风稍晚些,背着比自己大一倍的年货,只给终戚道了别。

而他属于有家不能回的类型,他等到所有有意图下山的弟子稀稀疏疏的走完了,又拍去积雪,饱藏着艳羡,踏着小腿高的积雪往回走。

说是不嫉妒是不可能的,待在有烟火的地方,就一辈子离不开烟火。

终戚这会儿刚清扫完院子前的积雪,点了把火,看着冰雪消融,雪水从山顶流到山下,顺着水渠滋养路过的乔木。

“回来了?”他担忧的望了眼,“收拾一下,衣服和行李。”

“什么?”

“回你家,看你妈。”

“……?”

吴清想到了不知道是生是死的他的父母,把他饿晕后用担子扔在了山上。

昏死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直到农户扒开积雪找野萝卜的时候看见半死不活的他。

“好歹是生你养你的人,就算对你再不好,也不要不知感恩。”

终戚看透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没什么好反驳的,终戚从未向自己透露他的底细,不过据霖迟掌门说,终戚前半辈子过着不是人的生活。

这么说的话,他活的比终戚体面许多。

下山的路被糊了一层冰痂,吴清走的更小心,才没有被滑倒滚下山。

他早已经忘记回家的路在哪里,他穿着那件缝了芦苇的崭新衣服,和终戚沿着泥泞的山路走了很久,太阳快落山时,才到了岷洲井子镇,他曾经的家。

在被高石墙封起来的路段,翻过被干枯爬山虎侵蚀的破旧栅栏,在石碑下长眠着的就是收养他的农户。

“打个招呼吧。”终戚一路无言,这时才说话。

他的声音明显沙哑了。

“嗯,新年快乐,张伯,吴伯。”他用手弹去因无人清扫而堆满碑头的灰尘。

“我会越活越好的,带着阿姊阿弟那份一起。”他接过终戚递给他的花束与鞭炮节,挂在了陈旧的墓碑上。字迹被风沙腐蚀的看不清了。

这里被草编的大棚遮蔽着,风雪不入。

整片墓地还没有终戚居室的院子大,但却比那块地方平静很多,什么声音也进不来。

告别了农户一家,又去看望了吴清的亲生父母。

这十几年间,吴清没有怎么来看望过,只知道七八年前,家中的长子终于考上了状元,给二老换了所新房子,如果他们舍弃的再晚一点、再晚一点,就不会因为养不起孩童而把吴清丢掉,把妹妹吃掉、卖掉十五岁的大姐、好像相比妹妹和姐姐的命运,他这个家里唯二的男丁,活的还好些。

如果他们没有把吴清丢掉,吴清就没有机缘来到琼京台,不能够遇到终戚,这个他会记恨和记挂一辈子的人。

二老的宅子前算是烟火兴旺,走街串巷来拜年的不少。

吴清与终戚出现在宅子面前,后者一个眼神,就能让拥挤的人群让开道。

长子大约比吴清大了十岁,与吴清差不多个头,长的极像,但从细弱的肢体和总不合身的衣服,吴清就能判断那人没自己混得好。

长子正在院郎招待客人,见吴清闯进来,先是惊讶,反应过来后礼貌的问了名字。

“二位是谁?与本家可有亲属关系?”

有,我是你爹。

“你不记得我了吗?”吴清也很礼貌的回话,“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记为你而死的家人啊。”

“我的父母活的很好。”长子的神情阴郁下来。

终戚在他身后扯了他的袖子示意,吴清还不太想让新衣服起皱,只好放弃了把这厮骂醒的想法。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鬓斑白的老妇人提着布衣的长袍快步走过来,她的眉心有一颗痣,吴清立马认了出来,这就是他的生母。

老妇人教训了长子,把打量的目光投向吴清。

吴清想不起来这家人的姓氏,这家人没给他起名字,他跟着收养他的吴伯姓吴,吴伯死去的儿子就叫“吴清”,所以他也叫“吴清”。

他强忍着恶心,喊了一句“母亲”。

扯着他袖子的手抖了一下,明显也是被恶心到了。

“你是?你是二郎?”

老妇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颤抖的向后退了几步。

“担待不起,叫我吴清就好。”

他完全不想知道自己曾经叫过什么贱名字,也没必要了解这家人叫什么名字,说实在的,如果恶心极了,随手掐个诀把这户人家杀光,也没有人会嗔怪他。

“光怜,这是你的弟弟,二郎。”

“不,母亲,我没有弟弟——我不是”长子辩驳着,露出恐惧的面孔,推搡着老妇人想要离开。

吴清心想,他的成功就是妇人食子又弃婴堆起来的,如果当年这位哥哥不想要进学,而是凭借已有的学识找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补贴家用,当一个商人或者学师,他的命运、与同血缘的姊妹的命运也不至于此。

他从前不晓得哪一年,就跟着终戚来看望过老两口。

正撞上了妇人跟在担架后头,嘴里嘟囔着无尽歉意的模样,而担架里就是为了凑够长子进学的钱,而被早早卖掉的大姐。

大姐满身是淤青,面容肮脏不堪,这辈子穿过最干净的衣服是下葬时盖着的白布。

十五岁的吴清什么都懂,像现在终戚扯他袖子一样扯了终戚的袖子,终戚就再没勇气让吴清与他的父母相认,把津贴品扔在了二老居住的院落,带着吴清赶夜回去了。

吴清心想,老妇人真是厚脸皮,把他害的这么惨,还有脸认他。

老妇人想要握住吴清的手,被后者嫌恶的躲开了。

“唉……娘就知道。”

知道你妹夫。

“也罢,我们离人远点说话,光怜,你就在这里,我们俩就好。”

吴清刚想拒绝,见终戚朝他使了个眼色,就转为乖乖跟去了。

终戚跟在他们身后,老妇人见了,没有再驱赶。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缺不缺钱?”到了院落内没有旁人的角落,老妇人对吴清说。

“不缺。”

内门的弟子每月都有津贴,伤病不缺药草,衣食住行都有专人安排。

十几年下来,吴清攒了不少钱,但从来没有需要他破费的地方。

老妇人又叹了一口气。

“那这位是……?”

“帮我拿行李的,不需要规避他。”

后背被人轻轻锤了一下。

“好、好,这些年苦了你了,但那时候咱们家里揭不开锅,你哥哥需要上学……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我来又不是为了报仇的,就是来炫耀一下我的好日子。”

他直言道。

琼京台什么都好,就是偶尔会有生命危险。

老妇人张口欲言,又闭嘴了。

终戚帮吴清拒绝了留下来吃饭的邀请,在月亮出来前,搁下礼品带着吴清离开了。

吴清在路上捡了块儿石子,狠狠砸中了那家长子的脑袋,把人砸的前仰后伏,才叫过瘾,快步追上了离开的终戚。

“我再也不要回来了,终戚,你如果有点脑子就不会带我回这里来。”

“没有下次了,不出意外的话,你这辈子再见不到这一家了。”终戚坦然的接话。

“为什么?”

“在人群中混入了个满心怨气的鬼,方才我们离开时,我见她藏匿到了拐角的墙壁里。”

“什么?你怎么不提醒他们?”吴清有些惊讶。

“……正是你的姊妹,这是私人恩怨,我不好处理,她八成跟着你才从城外来到了镇内,只可惜你一直没有发觉,叫人失望。”

吴清立马回头看了一眼,果然,那家刚才亮堂堂的灯火,现在却熄灭了。

“你早说,我还没来得及道别。”

终戚:“还会再见的,你不必当做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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