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氏商会旗下药材商号——普济堂的库房里，一众伙计们进进出出忙碌着。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里，投下片片光影。李允之手执一本簿子，纤长的手指在纸张上逐一划过，仔细核对着上面的名目，数字，细密微翘的睫毛丝排列出一道美好的弧形。

今日她穿着白色褶裥长裙，外罩一件粉色绣花翻领缎子长袍。乌黑长发拧旋于顶盘成髻，用几支简单的珠花发钗固定着，髻上还插了一支金累丝镶珠发簪，余发如瀑披于肩后。与平日里的亲和惬意不同，此刻的她神情专注，面色沉稳，颇有当家人的风范。

许久后，她点点头合上簿子交给身边的总管事，转身在屋子里踱着步四下查看。总管事手捧着簿子跟在自家小姐身旁，不时解说一番。

年约五十的总管事姓曾，李家到霜韩城后他就一直在家中任账房管事。一张圆脸面容和蔼，看着憨态可掬，可做事沉稳，头脑清明，为人亦是忠心，李允之对他亦是敬重。后来更升任他为商会总管事，协助自己管理商会的日常事务。

“曾伯，吏部所列的药品可要小心清点，妥善装置，万不可大意！”

曾伯福身恭敬地回道：“回小姐，行军散，珍玉膏，紫金散，金疮药，麻黄，桂枝，黄莲，银翘，金银花这些我们库存充足，早已按吏部的要求封箱备好，现都在门外装车，马上可以出发。”

闻言李允之微微颌首，又问到：“我看单子上有一味天竺葵，我记得此物是从北罗斯来的，我们原本卖的就少，如今更是断货多时，吏部为何要想到要此物？”

曾管事回道：“天竺葵对于伤口的止痛，止血，收敛有奇效，原产于米昔儿，流传到北罗斯。此物极其珍贵价格更是昂贵，平常用的人少之又少。此次圣上御驾亲征，御医院点名要的。接黎护队的飞鸽传书，如今商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按计算这两日便可抵达，小姐无需太担心。”

闻言，李允之放下心来，“那便好。我稍后亲自押运药品过去，顺道跟吏部冯大人禀明。”总管事闻言连连称是。

二人移步至门外，亲自督促着伙计们将木箱，麻袋，分别装载到十数辆板车上，并一一捆绑结实了。得到准备妥当的回复后，李允之转身在丫鬟春兰的搀扶下上了最前面的马车，在总管事的恭送下带队缓缓往宫围大道驶去。

车队所经之处，路人皆聚于路边观看并窃窃私语：

“这么多车，运的什么啊？”

“哎，那马车上的是李家的小姐吧？”

“没错，是李家的小姐。朝廷日前不是宣布打仗了嘛。这车队是从普济堂出来的，想必又是李家为朝廷筹办军需药品呢。肯定是去宫里喽！”

“李家圣宠未衰啊！原以为李老爷去世了，李家会没落呢。想不到李小姐如此厉害，将李氏商会经营的有声有色，真是了不起！”

“对呀，对呀！巾帼不让须眉啊……”

马车里的李允之听着外面的议论声，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心里又起了悲伤。

“爹爹，我们李氏商会都很好，女儿也很好，只是，女儿好想你啊！”

霜韩城赫赫有名的李家，祖籍大夏王朝中部的徽州，是个商贾世家。经过数代经营，积累了相当丰厚的家底。

李家第四代，李允之的父亲李韶甚至将生意发展到了大夏皇都真煌城，并且有着不俗的成就。当初在真煌城李家就有布庄，客栈，银楼，药铺等十数家商号。在黄金遍地，高官士族满街的天子脚下，李家就此有了一方立足之地。

只是后来双龙夺嫡开始了内战，加上死敌燕北世子燕洵的疯狂报复，大夏已是岌岌可危。关键时刻，李韶凭借自己天生敏锐的商业嗅觉和洞察力，逐步清卖了产业，赶在燕北军的铁蹄踏破真煌城门前就带着家眷回乡避难。

燕北在真煌建立政权后对大夏的世族旧臣展开了疯狂的报复，血腥的杀戮每天都在上演。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大批大批的难民和侥幸逃脱的大夏旧臣们往四处逃难而去。

李韶权衡再三，也带着家眷细软离别故土，一路瞅望估量。起初不知该去何处落脚，后听闻七皇子赵彻在北地建立了新政权，设都霜韩城，就有如无头苍蝇找到了方向，一路风尘赶到这塞外北地安家落户。

靠着霜韩城这个北地商业枢纽的重要地位，加上李韶一向灵活的商业头脑，很快李家又在新都立住脚跟，短短几年间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北夏初立，朝廷除了需要大量的文才武将，也急需名商富贾的财力物力支持。李韶曾几次捐过大额的军饷，并竭力为军队筹备药品，因而多次受到赵彻的嘉奖，更赐予他“中顺大夫”的封号，虽只是个散官，但终归成了有官籍的皇商，可谓光宗耀祖。

纵然富甲一方又蒙圣恩，不过李韶有个最大的遗憾，就是膝下无子。李家原本就人丁单薄，到了他这儿虽然妻妾先后为他生养过几个孩子，却无一例外的都夭折了。

李韶扪心自问，自己并非是个只重利的奸商，相反自己自幼饱读圣贤书，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则，所营商号都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他还经常接济穷人，乐善好施。待朋友亦是肝胆相照。可为何接连的受到如此沉痛的打击？

他期盼，懊恼，恨天不公，直到年过四旬时才又得了一个女儿。他的妻子张氏因高龄产女，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回来却已是去了半条命，整日缠绵病榻，在女儿三岁时就离世了，而其她妾室此后再无所出，李韶终于彻底歇了要儿子的执念，道是天意如此。转而把心思都花在了这个唯一的孩子身上，小心呵护着。给女儿取名允之，意为“任何事都应允你。”

当初刚来霜韩城，一路山水迢迢，又是战乱，每日里提心吊胆的李韶大病了一场，落了病根。此后数年他又忙于重振家业，日夜操劳，五旬有余的他身体每日愈下，常年汤药不断。尤其每到了秋冬之际，李韶就咳的厉害，严重时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连床都起不了了。

终于在两年前的春日里，沉疴难起的李韶带着对独生女儿的不舍和牵挂撒手人寰 。

那时李允之也不过刚过及笄之年，纵然她的心智比同龄女子更玲珑剔透，也不禁悲痛欲绝，恍惚了好一段时日。

原本以为李家会就此没落的人对这个孤女或同情或冷眼旁观，甚至有些早已按耐不住的同行去挖李家的墙角，企图分一杯羹。

幸而有看着她长大，对李家忠心耿耿的管家庄伯和奶妈桂嬷嬷从旁劝解开导，才让她慢慢振作起来。尤其是她收家中账房管事曾伯的提醒，底下个别商号的账目有异。危机感使得她不得不让自己清醒起来。

再说，这李允之从小就聪慧过人，不到三岁便会熟背三字经，弟子规，八岁能认完千字文，对数目尤为敏感。孩童时就喜欢在书房陪着父亲看账本。常常李韶的算盘还没打完，她却已经在心里算好了，分毫不差。李韶大喜过望之余又教她看账本，稍大时又教导她如何管家。

在各国商客往来不绝，各种文化相互碰撞融合的霜韩城，民风确实比中原要开放许多，女子抛头露脸，行商主事的也不少见。

李韶庆幸之余，更加用心的栽培女儿。除了经常将她带在身边巡视商号，识人辨事，还让她旁听自己和掌柜们议事。尤其是李韶病逝前的一年里，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每次底下商号交上来的账簿都转而交由女儿审查，对于商会中的事务也鼓励她发表自己的见解，不懂之处，李韶则加以提点。

总之，李韶竭力将自己一身的经商手段心得都悉心教授于这根独苗。经年累月下，对于家中产业，如何行事待人，李允之早已成竹在心。

商会旗下个别商号里的人在李韶病重时就心存异想，后来更趁着李韶去世李允之无心管理之际，肥着胆子私纂账目，中饱私囊。或许对于常年在商海沉浮的他们来说，到底是没把这个无人可依的黄毛丫头放在眼中；亦或许他们自信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总之那段时日李氏商会里暗潮涌动。

而当时的李允之确实无心理事，各商号月底上交的账簿和银子，她都吩咐直接让家中账房接收即可，商号也许久未去巡视。还是曾伯发现几个月的收入较之前差异很多。探问之下，商号掌柜要么推说进价涨了，要么说新开了店铺抢了不少顾客，甚至说外面都传老爷去世，接掌的又是个女流，对商号的信誉报以怀疑……于是曾伯留了个心，报告给李允之。

得到消息的李允之思忖之后吩咐曾伯佯装不知，自己则暗地里派人去商号，库房打探一番，最后揪住银楼和布庄的掌柜，账房管事，库房管事狼狈为奸，监守自盗的实证，随即雷厉风行地将他们逐出商会。

随后她又在府里和商会里提拔了一拨自己信任的人填补空缺。

紧接着她又开创了红利制度，根据每个伙计的销售额给予抽成，到了年底哪家商号业绩突出，上至掌柜下到杂役还可以得到不薄的额外奖励。

制度一公布就受到了众人的热烈拥护，李家名下所有的商号，所有的人员都卯足了劲儿的你追我赶，一片热火朝天之景象。偷懒的没了，服务更周到了，推销更卖力了，客户间的口碑更好了，生意兴隆更甚从前。

自此再没人敢随便欺负李家无人了。李允之这个名字一时间成了霜韩城中的传奇，就连赵彻都有所耳闻。赵彻曾跟魏舒烨笑称，“不想这李韶还有个好手段的女儿。”

就在李允之思绪间，车队先是行进在通往皇宫的青石大道上，到了离皇宫大门约二里处，又往左拐入一条青石小道，继续前行了一里多路，终于停在了位于皇宫西南角的吏部库房。这里四周亦有严密的守卫。查验了公文，身份后，守门的士兵为她们开门放行。

待马车停稳，丫鬟春兰踩着车凳先行下地，然后扶着自家小姐稳步下车。

等候片刻后，李允之迎上前拜见了库使冯大人。李韶在世时也常亲自往库房运送朝廷筹备的药品，布料，与冯大人交情不错。冯大人对这个故人之女自然也颇为客气。

在他的引见下李允之亦是落落大方地向负责验货的御医福了福身。而后双方开始清点查验，李允之随在他们身边候着，不时仔细地向他们解述物品的产地，品相。沉稳干练，进退有度的模样让两位老者皆满意的频频点头。

收点后，李允之和冯大人又各自在收讫单上盖了章，随后福身道谢告别，带着自己的车队人马踏上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