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潇声醒来时,瞄了瞄身边,一片雪白。
他茫然地动了动身体,心口随着这轻微的动作传来一阵剧痛,就算习惯了枪林弹雨的他,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脸色发白。
耳边传来机械的滴滴声,封潇声艰难地侧过头去看着摆在自己床边的一件件医疗器械,眨了眨眼。
什么都没变。
他不禁无奈笑笑,心想:还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么一枪子儿直直对着自己的心脏射下去,居然还没死成。
脑海中开始重播倒下之前那一刻,柯滢蹒跚但坚定的背影,以及那个搀扶着与她并肩同行的男人。他以为死过一次之后自己好歹能放下那么一点,可是当他再次醒来却清醒地意识到:柯莹没法从他的心中离开。
他自我折磨般反反复复将那最后的画面回忆,一遍遍提醒着自己,柯滢对他没有一丝留恋,或许他真的该彻底放手了。
可是他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看着那明媚的日光,还是止不住地想:柯滢在哪儿?
她是否记起过他们不太痛快的那些点滴,是否在以为他死去时为我留下一滴眼泪,是否也站在阳光之下,却感觉不到一点快乐?
他知道所有的答案,可在柯滢这里,他什么都没有学会,唯独学会了自欺欺人。他想着那个未能谋面的孩子,如果他还在的话,现在该是多大?
他想推测,可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而现在又身处何地。
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垂暮老人被推了进来。封潇声平静地转过头来,扯出一抹笑容,“祖父,好久不见,怎么腿都坏了。”
坐在轮椅上的那人正是被他亲手赶走的封老爷子。
“封潇声,我早说过让你离她远一点。”封老爷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道。
封潇声不以为然地看看自己胸膛上缠绕的厚重纱布,他能想象出这纱布之下是怎样可怕的血肉横飞。可他的表情依旧这么淡然,好像那个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现在还吊着半条命的人,并不是他。
他们就这么僵持着,很久之后,封潇声哂笑了下,说:“刀是我递给她的,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所以愿赌服输。
“封潇声,你怎么还这么冥顽不化!”
“那您又是何必将我救活?”封潇声不屑地扯着嘴角。
人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又何必争个高下。他为女人,封老爷子为利益,他们本来都是一样不择手段的人,谁又比谁高贵。
“我真该让你死在她面前算了!”封老爷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封潇声一如既往的冷淡中慢慢平静下来,“你的伤起码还要再躺三个月,这段时间我请了专人给你处理封氏的事,等你好了直接回去接手。”
封潇声一直没有回应,反而自顾自地说道:
“现在是几月了?”
封老爷子说:“三月。”
“三月……”封潇声喃喃,“都过去四个月了。”
封老爷子没说话,枪是封潇声自己按下的,这人存了必死的决心,几乎就要正正打在心脏上,如果不是他一直暗中观察,如果不是那个在封潇声最后时刻陪伴着他的阿刚在他开枪时悄悄将他一推,那么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存在。
然而即便是这样,也并不是真的安然无恙。对于所有见证过那个画面的人来说,封潇声的苏醒,都是一场奇迹。
四个月已经很好了,封老爷子曾想过如果封潇声真的没办法再醒来,他该怎样将那个摇摇欲坠的封氏收场。那个跋扈自由惯了的封瑞驰,他从未起过培养的念头,有些人天生就有自己的归属,封瑞驰属于这个世界,那么封潇声就属于这个地狱般的封氏。
他从不会做无用功,正如当年将申世杰从牢中置换,正如他费劲心力将封潇声再度救活。他要封潇声活着,封潇声就不能死。
“封氏在南昭的根已经被全部拔起,东南亚那边的关系链也都断了,基本不可能再扶起来,要想重振封氏,只能从我的另一处根基……”封老爷子顿了顿,似乎在思索封潇声是否可信,“从澳城下手,我在那儿有两个最大的地下赌场,上面连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司,所有资料我等会儿会让人整理好了给你,在你修养的这段时间内,你快速熟悉起来。”
封潇声当真不知他还有这样的心思,竟瞒着他多年给自己留下了后手,心想到:这个老狐狸。不过还是显得兴致乏乏,金钱?地位?他早已经放下了。能不能东山再起,其实他一点不在乎。
只要他想,封氏集团即使是烂在他手里,也没人能动他半分。走到如今这步,只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
他从不会说累,但是过往二十多年的生活里,除了柯滢难得平静留在他身旁做做样子哄他的日子,他的确没尝过半分安宁。如今彻底摆脱,他并不想再来一次。
封老爷子看出他的心思,声音冷了下来,“封潇声,我既然可以救活你,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你。”
“祖父啊”,封潇声喊着最尊敬的称呼,脸上却满是戏谑,“你真的以为经历了这些,我还怕死吗?”
封老爷子蓦地噤声。
哪怕不去看封潇声的表情,他也知道他没有骗他,封潇声不但不怕死,他甚至是想死。
封老爷子眼中精光一闪,又带上了从容的笑,“其他都可以不在乎,但你真的不想再看看她了吗?”
封潇声猛地转头,双眼死死将他瞪住,“你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一定杀了你。”
“我当然不会动她。”封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怎么说也是打算为封家开枝散叶的女人嘛,封家的骨肉可还在她的肚子里。”
“你说什么!”封潇声从床上快速起身,剧烈的疼痛让他在感觉失去了浑身的力气,腿一软跌倒在地,慢慢的撑着病床的床沿,艰难的从地上一点点爬起来,直到高大的身子站立起来,他才觉得自己像了个人一般,用沉重的双腿,一步步拖着走到封老爷子面前。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的声音虚弱且有力
“我说,柯滢那女人的肚子里还有你的骨肉。”封老爷子抬头与他对视,脸上的表情全都是运筹帷幄。
他早对封潇声说过,走在他们这条道路上的人,不能有一个弱点,遇人心要狠,遇事要稳。从前封老爷子的弱点是整个封氏,所以才会任由封潇声踩在他的头上,自己像只狗一样匍匐在看不见的地底,在美国窥视着国内的一举一动。
可即便如此封氏还是倒在了封潇声的手上,就因为他那所谓的爱。他觉得可笑,觉得那爱一无是处,却也感到有趣。而从今天起,那条匍匐着的狗就变成了他封潇声,因为他让自己有了弱点,只要柯滢在一天,他就必须拼了命的强大,护得那人周全。
“祖父,您不怕吗,封氏这艘大船已经倒了,你却还要把余根交给我?你那宝贝孙子封瑞驰要是知道,估计可就要气死了。”
封老爷子的手按着自己那已经没了知觉的左腿,“申世杰,我从来不会看错人。”
“你想要什么?”封潇声问他。
要什么,封老爷子心中冷笑,到他这个年纪的人还能在乎什么,权势,家族,后人的感恩,他要封氏重新崛起,要自己流芳百世,当然,也要封氏的子孙万代。
只要面前这个人叫着封潇声,无论他是真是假,他的孩子都必须算在封家门下。
“我要你把封氏和那个女人一起带回来。”
封潇声胸口白纱有些发红,貌似伤口又在淌血,可他的神情依然平静无波,甚至还因为封老爷子的话嗤笑一声,“老爷子,你可真行啊,比我还敢想。”
带回柯滢?从前他做不到,现在他又凭借什么?
现在他的心境就像每一次柯滢想尽办法试图离他而去时那样,他只要一想到她便抓心挠肝茶饭不思,恨不得将她抓回来绑在自己身上和她成为连体婴儿那般,可是他心底却也为柯滢庆幸过,只要她躲得远一点,再远一点,让他一辈子找不到,或许他们两个都好过。
这次他用自己的一条命换来了一个无比清醒的认知:柯滢从头到尾,都不曾对他动情。
那些温存,缠绵纠缠,乖巧顺从,全部都是柯滢的一场戏,演戏的人从始至终都清醒着,看戏的人却被勾去了心魂。
只是那个孩子,他不由开始走神,柯滢真的把他的孩子留下了吗?那个叫杨雨泽的男人竟也真的容得下?
他没办法用别人的嘴来听说,他只想亲眼看一看。
哪怕这次再也不能出现在柯滢面前,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封氏集团董事长,他也想远远地看一看,他用命换来的孩子,是否真的安然无恙。
而他也明白,即使他有心放手,结果也并不能由他左右。现在一无所有的他,只有站得高了,才有资格在他这位好祖父面前谈一句守护。
他再度燃起了求生的希望。
于是他问:“我现在应该是举国皆知的恶棍了,怎么回去?”
封老爷子闭眼轻轻笑了笑,他算对了,他知道封潇声又一次为了那个女人放弃了一切。
“在所有人眼里你都已经死了,没人提起你,但你最好还是别出现在明面上,我会给你找个傀儡,帮你完成外面的事,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封潇声想起了当年,作为申世杰的他被置换出狱的场景,突感讽刺,“一样的方法再来一次吗?”
“只要好用,一样的方法可以用很多次。”
封潇声又慢慢地走回了病床,按动床头的呼叫按钮,清脆的声音在病房内响起,他听到一群人的脚步声在往这儿赶来,那些人是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等着他醒来的医生。
“祖父,我就不送你了。”
封老爷子没有吭声,他身后一直沉默的男人替他调转了轮椅,推着他悠然地向外走去。
封潇声在一群医生护士的注视下,沉默地看着外面的蓝天,心中暗自说道:“阿滢,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