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3年,广州,秋。
入秋的广州依旧是赖在一片暖阳中的寂。刚刚经历过非典的折磨,人民群众愁啊盼啊的苦日子终将是到了头。云层高的不可目测,穿透过它的夕阳被剥落了刺眼的外壳,就这么懒洋洋地瞅着一手提着个旧书包一手抄着刚从小卖部里斥巨资买的5毛钱冰棍往嘴里送的贺峻霖。
秉持着放学之后绝不在学校久留的优良习惯,贺峻霖每每都是第一个在下课铃声打响的那一刹就捞起自己书包走出校门的第一人。他才不愿意被留下来奋斗,出门口时回头看见依旧奋笔疾书的好同学们,贺峻霖撇了撇嘴。
这群脑子都被书腐蚀了的家伙。
“小贺!” 贺峻霖回头,张真源拎着个书包叼着个速食面包朝他冲过来。
这人生的倒是一张正直的脸蛋,戴着看着就充满文艺气息的金框眼镜。嘴边是一个漂亮的弧度,高兴起来眼都弯没了。
倒是谁能想得到这人是个肌肉发达的体育生呢。
“小贺,今天去喝那家艇仔粥吗。”张真源三步两步跨到贺峻霖身旁,有力量感的手臂一把挽过贺峻霖的肩膀。贺峻霖咽了下口水,真是吓死人的力度。
“不 去 。”贺峻霖狠狠嗦了一口融化的冰棍,看着张真源不解的神色叹了口气:“周五了好兄弟。我要上班的。”
张真源“哎呀”了一声,敲了下自己的脑门:“我都给搞忘了,你还得上班的。”他笑眼弯弯,倒是涌出的一股温柔的憨劲儿。他伸出另一只手使劲揉了揉贺峻霖的头发,软踏踏的发丝被窝出一个奇特的造型。
“你看我这记性,真的是,跑步跑久了都不会记事了。”张真源笑着:“你也是啊,高三了都,还每个星期雷打不动去上班。你真的缺这点钱吗,和我一起多复习复习数学嘛,高考倒计时了噻......”
贺峻霖肯定是听不下去这无穷无尽的唠叨的,他也没见过这等比他还能说的人了。
他拿起冰棍对张真源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闭嘴,不然你给我塞钱。”
张真源看是拗不过他了,搂着他到十字路口也就撒了手。“走啦小贺,回家注意安全。”说完挥个手道别后也转身走过嘈杂的马路。
贺峻霖也挥了挥手,朝着一片热闹里慢悠悠地往里走,越走越深。他一直都是这样,被名为随意的罂粟侵入了整个身体,狠狠地荼毒他每一个器官。他不紧不慢也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好像这个世界的车水马龙都和他无关。浑身上下写着“不关我事”四个大字。
但是生活还是得过。
贺峻霖的高中被仍在了这个在人声鼎沸的城市,爸妈在四川打工也没抽出空来瞅他几眼。几年前还是在四川读书的贺峻霖,他父母大概是为了给他更好的学习环境,冥思苦想后一咬牙直接拿着辛苦赚到的一大笔现金就给他骗来广州读书了。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悲喜,本来就是上个学,在哪里不都一个样吗。一个不熟不知名的亲戚阿姨给他找了个厂子自带的旧民工宿舍后他就把身上少得可怜的行李塞进了屋子里。一住就是两年多,也没给这个十几平米的小破屋润色一下。
他在高二那年找了个音像店的工作,老板娘是个早年丧夫的长发阿姨。亡夫喜欢听碟片,她就一直守着丈夫的碟片又投资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店。阿姨的生计也不全靠这个来维持,据阿姨自己说只是留个念想罢了。阿姨白天守着这家小店怀念从前,晚上还要出去打几份累人的工作。贺峻霖也是机缘巧合下认识了阿姨,时不时兜个原路来陪阿姨聊一聊天,最后也顺便兼职在这间承载着回响的小店。
“林阿姨好”贺峻霖推开那扇拉着厚重帘子的玻璃门,熟练地把“正在营业”的牌子往门口的把手上高高挂起。
眼里依旧是熟悉的店面。鳞次栉比的碟片堆积如山,一摞一摞的堆在早已发黄的篮筐里。暖色的吊灯笼盖着温情,几张胶片相纸被钉在一个褐色的纸板上。照片里是阿姨和亡夫的合影,阿姨和叔叔相视而笑,美好也一并被定格于此。
“小贺来啦,”正在扫地的阿姨抬起头,岁月终究是不忍败美人,除却几条皱纹的痕迹和岁月给她留下的白发丝外阿姨依旧优雅。“今天来得比平时早些呢,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贺峻霖当然也不会说自己是不想在学校里和同学攀比谁作业写得更多才早早溜走,他把书包放在椅子上,拿起挂着的一条旧米黄色抹布开始仔细擦拭着碟片外壳。“没有啦阿姨,我就是放学走得比较快罢了,哪有什么早不早的。”
阿姨乐呵呵地和贺峻霖嘘寒问暖了一番,她知道这孩子着实不容易。明明崩大点年纪却一个人身处异乡,这高三了也没见父母来探望过。这孩子虽然口里什么苦都不说,她也能感受到这个孩子偶尔流露出的念想。久而久之也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亲孩子来看待,两人互相都给对方带去一些力所能及的温暖。
“那我去上班啦,辛苦小贺了。”阿姨脱下皱皱巴巴的围裙挂在门栏上:“写完作业找找有没有喜欢的碟子,最近新进了一批货呢。”
“好。”
贺峻霖目送阿姨出了店,拿出几本书和本子写了起来。他要在这里待到晚上九点,笔尖摩挲过纸张发出飒飒的声响,贺峻霖的心也静下来和这些碟片融为一体。 在写完最后一个字符后贺峻霖深深吸了一口气,慵懒地靠在座椅上。撇一眼认真守着岗位的时钟,才七点出头。
贺峻霖起身离开座位,不知道是这里太偏僻了还是他气场太不招活物,整整几个钟却没有一个人来光顾这家店。
这里明明很有韵味很有意境啊,难道碟片时代要过去了吗。
贺峻霖呆呆地想着,他想不通。他走过一桌又一桌碟片,指尖轻轻划过每张带着故事的碟片,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感受到如痴如醉的快感。
转到拐角时他顿了一下,停在王菲的碟片前。
红豆。
掐指一数也过去五年的歌了,但怎么就一颗心揪着吊着想再听一听呢。
贺峻霖拿起碟片小心翼翼打开,把它放进DVD里。
今年层出不穷的新歌手都发了不少专辑,有些发出即大爆,有些带着遗憾被落寞于人群。
但贺峻霖是个钟情听王菲的人,他对王菲细腻缠绵的嗓音情有独钟。
在飒飒的几下响声后DVD开始了播放。王菲空灵又纯粹的歌声一点点融化进贺峻霖的耳朵里,它们穿过贺峻霖流淌的血液治愈着他,屋子里流淌着上世纪的暧昧。
有时候
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是啊,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世上哪里有什么可以会一直陪着自己呢。不管是一碗煮烂了的红豆,还是他对父母盲目的相信。都没有。
没有人改变他,没有人心想事成也没有人万事如意。从沉浸到血液回溯回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叛逆,充斥着17岁的贺峻霖对快乐的抵触。他醒过来才发觉时针已经走向九点的方向很久了。
“居然听了这么久啊...”他把碟片缓缓拿出放回壳子里,再摆回那个不起眼的拐角里摆好。贺峻霖今天的工作也结束了。
他收拾好自己的书包拎在肩头,从木抽屉里抽出钥匙,照惯把灯暗灭后拉下铁闸门。哗啦哗啦的声音刺得他郁闷极了。
用力一脚把离地面差一截的闸门踩下,贺峻霖蹲下身慢慢上锁。 路灯早就亮了起来,月亮挂在几千尺上按部就班。这街头倒是安静得很,才九点多街上就没几个形形色色的路人。贺峻霖打了个哈欠,整理了下校服领子就离开了这里。
一天又结束了。
回家的路经过一座地下通道,除了白天留下一地的垃圾就是贴满了两壁的各种广告。
贺峻霖懒洋洋地往前走,细细碎碎的照明灯吐着暗黄色的光把通道烘托的昏昏沉沉。他就这样自顾自地往前走着,空荡荡的地道显得那么孤独。
“我但求逃避灼伤
我已察觉变化湿度
滴汗是特别讯号
我要两脚退一步
但是并未做到”
微弱的吉他声不加修饰地赖进贺峻霖的耳朵里,他挺惊讶居然有人大半夜在这里卖唱,加快了脚步走向声音的来源。
“须知道我血压高
你不必把我抱”
这歌倒是改了节奏,从轻快的曲风变成了抒情的小调。声音发出的地方,一个身影躺在角落里抱着吉他轻轻拨着弦。灯照不到他,他把自己整个塞进了角落藏起来。
“挺潮啊,听郑希怡。”贺峻霖站在那坨阴影前停下来打量着。这个人声音怪好听的,咬字不是个个清晰,但却厚重得像陈年的好酒佳酿一样绵长回甘细腻悠扬。
这个人唱得粤语,贺峻霖不会唱,但是他依旧欣赏各式各样的歌曲。
“好听吗。”角落里的那个人冷不丁吐出一句话,听得出他声音已经沙哑得不行了,大概是唱了一整天但是一口水都没喝过的状态。
“好听。”贺峻霖也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他唱歌水平虽然一般,但是他鉴赏水平高啊。
他看着那个人身下坐着的地方,一张破布早就不知道烂了多少个口子,一个还算有点成色的冷帽里零散地躺着几张纸币和几个硬币。除此之外就剩下他手里的一把吉他了。
贺峻霖皱了皱眉,这人是要在这里打地铺睡啊。
“谢谢”那个人也许是感受到了贺峻霖的目光,他甩了甩自己的头发笑了一下:“你带我回家吗,我今天就赚了这么点钱,没地睡啦...”
他指了指自己的帽子里的钱,也打量了下穿着校服的贺峻霖:“你还上学呀,好小噢。”
贺峻霖一时也没想到这人的脸皮这么厚,夸了他一句就狮子大开口问能不能借住了,活了十几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社交能力强的人。
“不带,我妈不同意。”贺峻霖毫不留情不带任何感情的转头敷衍式拒绝,想直径走开这个地方。
“那我唱歌给你妈妈听好不好,我只是想找个歇脚的地儿啦,这些钱都给你当住宿费呗。”那人声音里竟多带了几分委屈和迷茫。
贺峻霖还是停下了想使劲迈出去的步子,回头看见他从那片阴影里走了出来。
乱糟糟的头发稍稍遮住了他的眉眼,但能看出他瞳孔里透着莫名其妙的坚韧,那种不含任何杂质的透彻让贺峻霖愣了一下。
他很高,站起来比贺峻霖整整高了一个头。他张口是削薄轻抿的唇,高挺的鼻尖在昏暗的灯光下也立体分明。少年感的棱角和不那么张扬的轮廓让他自带怜悯的感觉。
好吧,是个拾荒帅哥。
贺峻霖问他“住多久?”
“等我找到落脚就走,很快啦,我什么都没有多方便啊。”
什么都没有叫方便?贺峻霖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也没有想就这样扔他在这里了。
“我是个好人,你信我。”那人看贺峻霖迟迟不回话,咽了口口水补充了起来:“我不是那种谋财害命的人,我就是个弹吉他睡天桥的。”
“知道了”贺峻霖点了下头,迈出步子就往前走。那人依旧楞在原地,可能是肯定知道没希望了,他重新坐回地上缩成一坨。
贺峻霖走了十几步回头发现啥影子也没有,纳闷地朝着通道里喊了一声,“你还走不走?”那人惊叹一声,立马捡起自己的帽子捞起吉他就往贺峻霖的方向跑去。
“我以为你不要我。”那人跑到贺峻霖旁边后和他并肩走着,两个人的身影在暖灯下摇摇曳曳。
贺峻霖也不知道自己是抽了那根神经把打算把他带回家里,但是看着他的目光又莫名地于心不忍。
“你叫什么”
“宋亚轩。”
宋亚轩。嗯,挺好听的名,和他的嗓音一样。
挺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