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是一场很大的暴雨，甚至混杂着一些雪，这是云城最大的一场“雨夹雪”，南方的阴冷是刺骨的利剑，路乔撑着伞，站在雨里，被利剑刺成碎片。雪看着她，她看着雪，它融化，她冰封。她想到一句话：“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从口中呵出一缕白气，看着它从空中蓬起，升开，再氤氲成不知名状，仿佛从来就没有过。冬夜的妖风里万物皆敢以真面目示众，她是例外，她想。

“路乔——”

她回头。

恍惚间，好像也是这样的夜晚，淅淅沥沥的雨水，男孩举起帆布包，莽莽撞撞地穿过巷口大树和川流不息的人群，百米冲刺到她的面前，伸出手，它们紧紧相握，好像永远也不会分开。

“这么大的雪，站着干嘛呀，快上去，这天可别把我们班花冻坏了！”簌簌的雨稀稀散散的落下，冰冰凉掉入脖子里，她一个激灵，拉回思绪。雪地里，女孩撑着把粉色的小伞，俏愣愣站在那，对她甜甜的笑。路乔微怔，再仔细分辨，因为身型娇小，套着一件羊羔毛的她仿佛被塞在一个被套里，在音容笑貌慢慢贴合的记忆里，她想了起来，这是曼因。

被曼因握住手的一刹那，她的睫毛颤了颤，想说些什么，犹豫着还是没有开口。“怎么？不认识我啦？”曼因很可爱，她想，褪去了青涩的稚气，也学会了化妆，一笑起来，那双涂满眼影并附以亮片的眼睛就像在发光，蓝色的美瞳把她原本细长的眼睛撑得饱满，却又有一点奇怪。这么胡思乱想想着，路乔也微微一笑，她说当然没有，我记得你是曼因。

“你真的越来越好看啦，我一个女的都要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曼因无意般扫过路乔敞开的黑色大衣和黑白衬裙，一双漆皮长靴衬得她双腿笔直修长。“你也是啊，以前的小喇叭变成大美女啦。”“好你一个路乔，揭我老底。”曼因鼓起两颊佯装生气，复又笑着把路乔往楼上拉，“快上去吧，大家都在等我们呢。”被推着上楼的路乔欲言又止，耳边传来的是活跃的碎碎念，“你不在的这几年，我们都办了好多场同学会了，可没有你总感觉少了点啥，你说说你，难道就一点不想我们姐妹吗？多狠的心啊...”

走在宽敞而冗长的走廊上，还是有点梦境里不真实的感觉，路乔被曼因牵着，直愣愣地往前冲，须臾，那扇厚重的门推开了，却是从里面推的，路乔惊讶的抬头，一眼便看到了他。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也许是包厢暖气过于温热，袖口微微挽起，露出小麦色的皮肤，椅背上是一件厚重的警用外套，深黑色的，像他的眼眸，深不见底。桌上的热锅正氤氲着热气，锅内的蟹柳和羊汤沸腾着，豆腐晶莹，鱼片鲜嫩，翻滚着小小的热泡，是她以前最害怕吃的火锅。想起这些，良久，她以手轻轻捂住了嘴唇，轻笑几声，似乎是曼因的错觉，那轻松的笑容，似乎夹杂了点惆怅。路乔闭上一会眼后，复睁开，一点红色的血丝悄悄爬上了眼白，眼角也藏着一股暗流，但那个地方太小了，不仔细看，谁也没能发现。

“路乔！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的大美女！”谢天一最先扑了上来，热情地环住了她，路桥搂着谢天一，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心情却好了许多，她捏了捏那张肉肉的脸，手感一如既往的好：“你的脸还是这么软呐，天一。”“你也不赖呐路大策划师，快坐我旁边，今天的火锅可好吃了。”谢天一边笑骂边去拉扯路乔的脸，路乔一个踉跄和她推搡着，仿佛又回到了校园里无畏的时候，心情也好了不少。和小姐妹切切交谈以后，路乔发现，好多人变了，却又都没变。

一会过后，班长便带着好多人来敬酒，体育委员搂着他的同班女友也随其后一一碰杯，当班长敬到这桌的时候，他的目光轻轻掠过路乔，正在起哄的人们也突然噤声，路桥突然怯怯的，犹豫着是否要前去举杯，他手微微向前，似无意般刮过路乔的杯子，时间仿佛就此静止，却谁也没有抬头。一旁叽叽喳喳的曼因也就此噤声，眼光晦暗地望着路乔—所有人眼中的女主角，姣好的面容和精致的锁骨，耳坠上细长的银色的流苏耳环，在明亮的灯光下越发璀璨。曼因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复又压下情绪舒展开，笑着举起酒杯，主动和对面的男子碰了杯：“自然是要和班长碰杯的。”

对面的男人也笑了笑，明朗的样子，他的发型类似于寸头，却又比寸头要多一些头发，眼皮很双而深邃，大眼睛，鼻头很宽，却又充满男性的张力，不是病态的柔美，却是帅气的阳刚，他是一个标准的警察，她想。“一杯怎么够，这不得速速灌满！”后边的男生们开始起哄，举杯的男子笑骂一声锤了锤身边人的胸口，体育委员索性演戏到底应声而倒状：“柯哥的下手还是一样的重！”

“这就是班长的力量！柯哥不愧当了我们班长这么多年！”旁边有几个油嘴滑舌的男人已经笑开了。

于是大家全部都笑开了，肆意的笑声在空气里打着卷，充到了路乔的耳朵里。

天一似乎有些担心的样子，在桌底悄悄握了握路乔的手——冰得可怕，于是担心的看向她，路乔安抚般回握住她的手，对她笑了笑。

一场饭毕，众人皆醉，不胜酒力的路乔也有几分微醺，磨蹭了许久，被谢天一拖到洗手间洗脸，当冰冷的水被泼入毛孔时，她似乎如梦方醒，打了个寒战。镜子里的那个女孩，细长的睫毛，微卷的头发，嘴唇光润鲜艳，宛若熟透的樱桃般饱满。白皙的皮肤透出淡红的血色，路乔的美，是摄人心魄的。“挺好的，你现在都不长痘啦。”谢天一慈母般摸了摸路乔毛茸茸的脑袋，“可能是过青春期了”，她自嘲一笑，她还记得和父母为此事争吵流泪的所有瞬间，以及，和他的....以前为了这些青春痘，可是差点要死要活了，可是好像生命永远是这样，发生的时候痛不欲生，过去后似乎也不过如此，大抵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吧。

擦干手，拎上精致的Celine挎包，她径直走出洗手间，迎面撞上一身酒气的体育委员陈杰，旁边是一身清明的他。路乔心沉了大半，本想一走了之，却发现身边的阴影挡住了去路，他探究的目光，抚过她精致的妆发，掠过修长的眉峰，纤弱的脸颊，再从肩到细长的手腕....最终停留在那张水光盈 盈的红唇：

那是一张刚刚补过口红的小嘴，在昏暗而闪烁的灯光下泛着水润的光泽。却由于女主人的过度紧张而紧紧抿着，露出了一截白亮而小巧的贝齿。

沈柯的目光在其身上停留片刻，冷不防的，让他想起几年前品尝这湿润的滋味来。那张小小的唇，漫长而短暂的一次又一次试探——在雨中黄昏里的、在无人教室里的、落在额间的细细碎碎的温柔与缱绻。

“你....要干嘛呀？”

十八岁的毕业的夏日，女孩和少年的影子在夜晚的海边被无限放大与拉长，细密的海风拂过秀发与略显成熟的面庞，在沙滩上勾画出两人缠绵的倒影。就在快要触碰上时，女孩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三颗糖，放在修长的手心。

“喏。草莓味、菠萝味还有荔枝味的，你要哪个？”她笑着看向对面的少年，昏暗城市里的路边光影落在唇边的两个酒窝上，加深着小巧的弧度。

“菠萝味的吧。”少年的耳朵微微发热，细看，白里透着粉红。

于是他看着她轻巧撕开菠萝味的糖果，彩色的糖纸随着手的摇晃，一不留神落在沙滩上，被风吹得很远。那颗小小的糖果被她塞到了嘴里，小巧的嘴唇露出一点舌尖，在空气中灵活地转了一个圈，再狡黠地伸了回去。接着，那张娇憨的面庞鼓起了一边的脸，可爱地靠近、再靠近.....

“唔......”

......

耳机里的歌声被风吹到很远的河床上，洋洋洒洒穿透整个城市。而沈柯的唯一感觉，就是十八年来平淡无味的口腔里，也随之充盈着菠萝味。

不过是转瞬即逝的。

嘴唇的皮肤是最薄的一处皮肤，上面布满了成千上亿个神经细胞，而这些细胞，在路乔与沈柯的触碰中，无尽的狂欢，释放出前所未有的炽热爱意。

大雨将至的那一刻，他们接吻。

可惜，后来，也就没有后来了。

随着回忆的深入，灯光昏暗间，沈柯看向路乔的目光，眸色渐深。

感受到这熟悉的目光，卷翘的睫毛重新颤抖，秋水般的眼眸，流转间重恢平静，轻咬嘴唇，路乔抬起头，看起来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好久不见，沈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