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那是入冬的第一场雪。
隐春已在小姐身边侍奉了半年有余,天气尚暖时,楚献容日日着新裙钗环,穿梭在京城的名门府邸,亦或是佳景胜地游玩,而冬季时光流淌的愈慢,她便在暖气融融的暖阁一待便是一月有余,那些与不尽不实的传言相悖之处尽数显现。
她并非是什么不好相与的主子,也没有一心向上攀的野心,大多时候都眉眼弯弯含笑,只是偶尔流露些许惆怅,也很快便掩进了漂亮的眉目中去。
直到那日。
约摸是先帝驾崩的第九天,有御前的宦官念了一纸诏书,隐春恭敬的侯在小姐身后听旨,亲眼见自家小姐当着楚氏众人的面起身接过那黄绫圣旨,轻声问了句:“臣女非嫡非长,何德何能端的起殿下这般爱护?”
那宦官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陛下恩赏,娘娘可要知道,陛下初坐龙椅未稳,那么多兄弟虎视眈眈着呢,若不尽早立元后,便是算不得坐稳了那九五之尊......而娘娘,陛下不说,您心里可要有数,适龄又比您更加家世显赫的小姐海了去了,陛下为何选您,又为何偏要登基大典和大婚在同一日......”
尖厉阴柔的嗓音压成薄薄一线传入耳中,"就凭陛下这份心意,您万不可在心底惦念着旁人了。"
宦官躬身下退,率先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高声唱道:“娘娘万安。”
楚氏众人见那御前的宦官都这样恭敬,不敢放肆,纷纷伏地行大礼。
隐春将头深深埋在冰凉的地砖,在自己急促而小心翼翼的喘息声中,听见少女清亮明脆的嗓音拿捏的轻慢又飘忽,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意味:“诸位请起吧。”
她于忙乱之中抬眼,正望见光束打在楚献容的侧脸,衬得眼尾泻出的那一抹自得轻傲,掩去了藏得极好的半分怅然若失。
未来国母的水红色裙摆似朝霞在石砖上铺开。
隐春在那一刻措手不及的闯入一片禁地,自此明自,自己这位小姐,原来并不爱那个可与牡丹比肩的凤驾,亦不爱那个在最是动//乱之际可以半夜翻窗只为让她心安的少年。
她的意中人,自此只可梦里见。
十二
“……清河楚氏,右相楚厚之女也。系出高阁,柔嘉表度,六行悉备,宜昭女教于六宫。兹仰承皇太后慈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楚献容思绪纷飞开去,因着绣工复杂精致的盖头,只能看见殿中闪烁跳跃的烛光,和模模糊糊的光影。
她摆紧了手指中的巾帛,墨色深深浸入布的肌理中,写字的人似乎用的是极细的毫笔,字字分明,偏字迹又行云流水,风骨自成。
宫中禁制繁多,余恐不能时时与卿相会,特此修书一封,诉以思念之情。
此后诸多时日,皆以尺素传情。
望卿自安好。
没有署名也没有称谓,无论是谁看到,她都可以轻描淡写的用侍女私情顶事,半点不会波及到自身。
楚献容含着一抹笑,指尖轻柔拂过墨迹,一时竞不知该为江裕诸般都考虑到而欣喜,还是为他生怕宫中事发殃及自己而愤懑。
一丝一毫也不愿沾上么。
她回想起那日那个内侍口中的“旁人”,轻轻垂眼,长长浓黑的眼睫遮住眼底笑意。
楚献容将那巾帛放在龙凤烛火上,很快便化为灰烬。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随即是少年轻轻的,生怕打扰到谁一样的脚步声。
楚献容歪头倾听片刻,迅速在床边端坐好,绣着硕大明珠的绣鞋规规矩矩摆放在脚踏上。
面前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动静,似乎是少年取了喜秤,楚献容将呼吸放得极缓极轻,近乎于刻意的注意到那华丽精巧凤冠的沉重,那红色绸盖头垂落在前胸的穗条,还有袖口绣得极其精致的凤凰尾羽。
在寂静的氛围中,连江焕都敛了往日的多话。
喜秤轻柔的伸进绸布下端,一点点上挑。
她的思绪忽然飞得很远。
记忆里第一次见到江焕是在很早很早之前了,兴许是她十岁时终于学会了族里管教嬷嬷授予的严苛规矩,楚相勉为其难的允许她带着侍卫和婢女坐马车逛逛集市。
而楚献容厌恶被人管教的滋味。
楚献容一路在人群中穿梭,七拐八拐的绕过一条条深邃幽暗的小巷,在不知踩到谁的绣花鞋后被人重重用扇柄敲在头上,她觉得很疼,却没停住步子,藏进了一个卖伞的小铺子中。
一柄柄色彩鲜明的油纸伞展开挡住她的身形,清朗欢快的少年音在她身前响起。
“……咦?你是楚家的小姐么?我好像没见过你哎。”
楚献容想起自己那位诸般都好的姐姐,一股委屈之意顿起,咬着唇歪歪扭扭行了一平辈礼,动作生硬,没作任何言语。
从一柄阳春白雪的伞面后绕出一个锦衣的少年,梳着高高的马尾,束发的缎带长长垂在腰际,是鲜明的红颜色,年岁不大,只一双漂亮眼眸微弯,眉眼间是快要溢出来的恣意。
“噗。”少年忍不住笑意,“你真的是楚家女啊,怎么木楞楞的,礼都行不好?”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楚献容在京城绷得极紧的弦。
少年便错愕的看着那个小小女孩眨眨眼睛,透明的水雾迅速上涌,凝结成一滴滴晶莹泪珠滚落出眼眶,一路从眼尾流下,滑过白暂娇嫩的面颊,聚集在下领,然后滴落在衣襟上。
他蹲下来,仰着脸看女孩,温热的温度没什么力道的轻轻按在她后颈,“作为楚家女有这么不好吗?”
明知少年在有意转移话题,楚献容也没忍住弯弯眼睛,然后哇一声扑进少年怀里大哭。
楚献容其实记不大清了,恍恍惚惚间只记得少年说了许多许多话,而自己一直不管不顾的大哭,少年说着要把自己扔下的话,手指的温暖却一直停留在后颈,从不曾松开。
那一哭啊,酣畅淋漓。
她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颠来倒去的怨念吐出口去,有很多都是伤天害理的气话,她在意识迷蒙中想着,如果之后少年觉得自己心肠狠辣,厌恶自己,其实也没什么不对。
少年只是递给自己那把阳春白雪的油纸伞,往伞柄上系了一枚小小的玉印。
“……我,我在京城,谁都不要我......”
他轻轻应声,笑弯了眼睛,将那伞塞进自己手中,揉揉女孩发丝。
“没关系呀,以后就有人要你了。"
“是谁呀?"
“我啊。”少年眼底是认认真真的情绪,"我会是你在京城的依靠。"
盖头被喜秤挑开,露出楚献容艳若桃李的盛妆面容。
她仰着头,笑得极为灿烂明艳,正对上江焕的眼睛,少年弯眸,眼中也是难以掩饰的欢喜情愫。
江焕为她取下沉重的凤冠,转身去拿桌子上摆好的合卺酒。
“雁回。”
楚献容轻轻唤他,唤他的小字。
“嗯?”
“雁回。”
少年有点无奈的转身,“什么事?"
楚献容歪歪头,一如小时的调皮戏弄,“没事啊,我就喊下你呀。"
江焕的面容浸在龙凤烛光中,神情认真,"容容,我在呢。"
我一直都在呢。
十三
今日天寒,勿忘加衣。
衣,奕。
朝中第三王。
楚献容低敛着眉目看不清眼底神色,手指漫不经心的捻着那张薄薄的巾帛,面无表情的看着跳跃蔓延的火舌一下下舔舐着柔软的布帛,最终化为乌黑的灰烬四散开去。
她轻轻吹一口气,将最后一点痕迹掩去。
。
次日午后,晴阳漫云。
两人坐在内室的案几两侧。
楚献容提着青花缠枝的茶壶,微倾,壶嘴徐徐的吐出清冽的碧色茶水,反折着明亮的光线,茶香醇厚散开,氤氲的白色雾气环绕着四去,少女明艳的眉目在朦胧中看不真切,只听得到她有些冷淡的语调:“……奕王愈发不做收敛了,原先在朝堂之上兴风作浪搅得人不得安生也便罢了,我不想去管,可如今,竟手脚长得伸进内宫了来了。”
“雁回,你不打算作甚么动作么?”
对面的少年只着素白里衣,听了楚献容近乎尖锐的抱怨,轻轻垂下眼,抿一口茶水,没言声。
“江焕!”楚献容依旧在提着腕斟茶,皓白纤腕,衬着她冰凉的措辞愈发寒气入骨,“我知你念着兄弟情分,可既然坐在这高高的位子上,本就要不得一副柔软心肠。”
说话间乱了心绪,便有透彻的茶水洒出一滴。
“我知道啊,容容。”江焕接过茶壶,熟稔的将两人杯子续满,才轻缓的抬起眼睫,语气同往日一般无二。
对面的少年衣着素淡,在明亮过甚的日光下略显纤薄寡淡,却在他抬起眼时,日光似乎顷刻间沦为他过于昳丽秾华容色的点缀,轻轻挽起唇角,嫣红而明丽。
“容容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焕眉眼含笑,神色温柔平和。
“我听容容的。”
分明是极致和暖的情话,楚献容却清晰的听出少年语气里的认真意味。
在日光这般明亮绚丽的午后,竟忍不住,轻轻颤栗起来。
十四
“娘娘,陛下真是再厉害不过了。”
隐春微亮了瞳眸,一边手下行云流水的为楚献容描眉,一边学着宫人们的声音说着最近的传闻。
……“陛下当年招摇过市,抖落一身珠光宝气,半点不沾染那朝中俗务,原以为登基也是平庸帝王。”
……“谁曾想呢,当年只是藏拙,怕招了先帝的眼,如今这手段算计,可半点不输先祖爷呢。”
……“是啊,才三月便将其余两位王爷流放的流放,没流放的也遣去了偏远之地镇守,平了朝中的风浪。”
……“且这陛下也并非半点不通人情,序齿最末的那位王爷,平日里最是闲散高雅不过的那位,不就给留在了京城么。”
……“真是开明君王啊。”
楚献容听过,轻轻应着隐春的话,纤长手指翻飞拆开巾帛。
是一阙词。
她淡淡扫过墨迹,捕捉到这阙格律齐整,意境清雅的词句中关键的字眼,拼成信息。
随即抬手,掀开烛灯的纱制罩子,任由跳动的烛火吞噬掉那张巾帛。
唇角不经意间泻出冰冷的意味。
之前在闺阁里最是珍重喜爱不过那人笔下的词阙,每一首都要捧读着吟诵一遍又一遍,满心欢喜难言。
如今竟也成了最令她厌烦不过的事物。
“……娘娘?”隐春有些小心的问询,“这字条是……”
楚献容吹去灰烬,漫不经心的应:“宫外爱慕本宫的寒酸书生千方百计递来的一阙词罢了,”说罢想起什么似的,懒懒颔首吩咐,“日日都能收到也败本宫的心情,传下令,从此之后,不可容许任何这种小玩意儿进本宫的内寝。”
“如有违令者,抓到不必禀告本宫,一顿鞭刑了事。”
“懂么?”
昔日的落魄小姐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连眉梢眼角流出的,都是令人深深敬畏痴迷的清媚,和贵气。
隐春恭敬的应声,俯身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