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明前夕时我到了溪元城，这是个很繁华的古城，有一个王爷受封在这里，很受城民敬仰。他年岁已大，唯一的儿子在很久以前就失踪了。好在六年前又生出了次子，总算是有了可继位的后人。
这里的一切我都很熟悉，熟悉的让我以为不曾有过这空白的十年。我很想笑。
曾经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姑娘。”我恭敬道，一直低垂着头。
女人慢条斯理的梳着发尾，好一会儿，才恍惚着停下来。葱白的手指映衬着黑木梳子显得极为惊艳。
我又唤了一声。
“已经不是姑娘了。”她似乎笑了笑，放下梳子，转过身对着我:“先生，劳烦了。”
“不敢。”我一面说着，一面站定在她身后备好的桌案前娴熟的摆上画具，一张宣纸，一笔一墨，没有多的。仔细看了看，我才又开口:“不必拘谨，做着平日里寻常的动作便好。”
“嗯。”她应了一声，又转身去对着铜镜，我没有抬头，我知道她的眸子有多好看，只凝睇着便是深情。
“先生随意吧。”
她又开始梳起发尾，轻轻慢慢的梳过一遍又一遍。
变了很多。我想，都说是物逝人非，可最让人难过的是除了人，其他什么都没变。像是陷进了一场相隔了十年的梦里。
如今我面前的女人，眉眼慵懒，笑意内敛，若是十年后毫无准备的相遇，我确信我是认不出她的。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认真看完她的面容，一丝不苟的在画纸上勾勒出线条。
许是梅雨时节的缘故，窗外开始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来打在芭蕉叶上，衬出了一室的寂静。
在很久以前，这样的安静在我们之间很是少见，可我如今已经习惯，但显然她没有。
“梅雨过后便是清明，好些家里都备好了东西。我先前从不知道原来这种日子也是值得期盼的。”她的声音近乎于低喃，手上的动作倒也没停:“幸好做过了一场大梦，惊醒了，心里就通透了。”
可惜却晚了。
“先生在那样的日子里，有没有祭过什么人？”
我研磨着水墨，一言不发。
宣纸上已有了美人大致的轮廓，我顿了片刻，忽然觉得陌生起来。
她似乎猜到了我不会答话，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眉梢眼角都是内敛抒情的笑意。
“先生很像我的一位故人，这位故人从小与我一同长大，我们之间很是要好。他本是溪元城谢氏王爷府的世子，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做，偏偏想做一名画师。他什么都很好，就是不会画画，但他很愿意吃苦，怎么样都不曾动摇过。我一直相信他会成功，就像先生这样。”
我抬头观摩她容貌时没有错过那一闪而逝的迷茫。
“可是他离开了，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离开了。回来时变了许多，少年时他说过闭上眼就能勾勒出我的模样，如今却是着墨一笔，便要瞧上一眼。”
我着重描画着美人的一双眼睛，手上却平白的无力一抖，自眼角向下划出一道痕迹。我放下笔，静默的看着这道墨痕。
“可他一个世子，为什么那么执着于画画？”终于，我开口道，声音干涩的有些沙哑。
轮到她沉默了。
我又想笑了。禁不住摇了摇头。
你问我有没有祭过什么人。
“有啊。”我看着镜里怔然的面容，温和的笑了笑:“每年都有，祭祀着一个叫谢和的人。”
都说年少的爱恋开出的花最能蛊惑人心，也伤人最深。不仅仅是因为无知，还有天真的自以为是和那胆小敏感的懦弱。
世上总有这样的伤心人。
“我曾经的确那样伤心过。”我离开桌案稍远些:“而我不会一直这样下去，有些事苦苦撑去了十年，不会再去妥协下一个十年。”我又笑:”该做一个了结了，顾远眉。”
你有很多事都不知道。你不知道谢和为什么那么执着于画画，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声不响突然离开，不知道他为你忍受了多少冷情的煎熬。所以，你也一定不知道，十年前的少年只是因为想要画出你的模样，便去求当时与他有过过节的小画师。
可你心里又很明白，谢和有多喜欢你，你只需用一双眼哀求般的看着他，他就可以为你付出一切。
顾远眉，你明明……是这么的明白。
可你为什么还要一面对着那个小画师笑魇如花，一面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的付出呢？
“我不傻，远眉。”我走上前俯身用小指掠过她桌上的胭脂，另一只手抚着她的发，微笑:“那时候你对我真的是狠。”
你既不成全我，也不放过我。
于是谢和离开了，他没有不声不响的离开，他给过那个女孩暗示。他自己也没想到那天她真的会来。
对他说，阿和，别走，我心里有你。
可是谢和却笑了。明明是这么期盼的话，那一刹那他却听的几乎落了泪。
女人抿紧了唇。我通过铜镜安静的看着她。
是不是我不离开，你就永远不会说出这句话？
是不是就那样无动于衷的看着我为你难过。对着别人笑魇如花？
为什么非要我离开呢？为什么一定要觉得惶恐了你才会去挽留？
谢和心里很压抑，也很害怕。
他是真的怕，任性的背离了家人，没有告别，迷茫无措找不到该走的路，孤独着跌跌撞撞着。在离开后的第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他几乎不敢去回想那个梦，偏偏那梦这么深刻，好似要伴着他的余生。
在梦里他没有那么决绝的离开，依旧待在女孩身边，为她付出。依旧看着她和不同的人风流如许，全然是巧笑倩兮的模样。却独独不肯看他一眼。
他就那么守着，安静的守着，偶尔想伸手去触碰她身后飘扬的发丝。
就这样直到岁月已暮，直到华发如霜，在临终前她忽然执起他的手，对着他叹息。
若是你当初选择将离开当做威胁，事情会不会就此不一样呢？
于是一生似乎就这么硬生生的错过了，回想起过去满满的都是怅然和遗憾。
人生苦短，料不到，来不及，漫长的岁月眨眼便是结局。
“真是个可怕的梦。”女人的唇角有些颤抖，却还是在笑:“多么真实啊，与我那时的想法出乎意料的相合。”她也在镜中看着我，睫毛轻颤，像是要抖出几滴泪来:“可我没料到你这么决绝。我留不住。”
我低笑了一声:“看，你就是这副模样。”我抬手触上镜中那双泛水的眼眸，指尖感受到一片冰凉:“你以前总这样看我，看得我陷进去，都不忍心去挣扎。水一样，一碰就会漾开晕纹……”
我看着她，带着惋惜。
但现在不会了。
那十年将我所有的感伤，失望，愤恨都消磨的一干二净，仿佛只是一场前尘往事，再看时已是过眼云烟，兴不起波澜。只差一个了结。
“所以……”我的掌心慢慢贴在镜面上，遮住那双哀求的眼:“何必再来叩我的心呢？”
我的心已是朽木。
很多时候，错过错过，错了便就此过去了，不必挽回，也不必偿还什么。
我将手拿开，镜面上捂出了薄薄的一层水雾，小指上的胭脂恰恰印在她微阖的眼角，模糊的像是被泪洇晕开来，迷蒙的叫人心底爱怜。
她颤抖着抬起手遮住眼，似是想要勾起一抹笑，却没有成功，微陷下嘴角一副将哭的模样。
于是便真的哭了，脸上一滴一滴的淌着泪，汹涌着好似发泄着自己多年的惊怕与委屈，没有刻意的梨花带雨，没有掩饰的呜咽抽噎。
只是哭，仿佛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
十年间她想了很多，想了无数他们之间会有的结果，想他们为何那样容易为情所困所伤。其实只是不懂事罢了，而他们也都为此付出了代价。
她擦了擦眼角脸颊的泪，再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慢慢勾起一个笑，维持着并不重要的骄傲，唇角还有将坠未坠的泪滴。
“我们之间本来有很多可以回转的余地，可是你太决绝，我太懦弱，还很多疑，结果到了这样两败俱伤的地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既然如今你已经放下，那么我就不再说了。”她说，声音冷凝：“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既然回不去，便就此诀别。”
我垂下眼，微笑：“好。”
顾远眉透过镜子看着身后的门缓缓关上，心想这大概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屋里一片昏黑，窗外梅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不远处几声管弦弹奏的糜糜之声，听起来很有几分放荡之意。
她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支着头低低笑了起来。花枝乱颤。
又有几滴泪打在桌案上。
可她心里却奇异的平静下来，朦胧着眼睛出神的想。
你怨我不回头，怨我无情无义，也怨我只顾自私享受着你的爱恋。
你说我明白，说我这么明白你的心意。明白到不用说的地步。可是谢和，你为什么不说？
你为什么不说。
其实我没那么勇敢的，真的。我只想逼你亲口说一句喜欢。那么前头即便是万丈深渊，我也愿意追随你，怎么样都再不会放手。可你不说。我心里害怕，连一丝安慰也没有，叫我怎么有勇气去打碎你我之间的身份差距。
我只是个妓子。
不是不愿意回头，是不敢。
是不敢啊，谢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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