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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少年烧毁了曾经。
曾经的仙尊站在堂前,阳光斜斜穿过窗户的缝隙,却蹭不到他的衣角,那枚琉璃剑扣却依旧如那日他捧在手里时那般光彩夺目。
“叫什么名字?”
漫长的寂静里,没有心跳的声音,跪在地上的青年没有抬眸,立在跟前的青年没有言语,岁月审判迟来的罪孽。
“珞。”
“下九寒狱。”
顾珩的眉眼结着冷霜,车马行过五百载,侍从还是那个侍从,顾珩却不是那个顾珩了。
曾经的鬼族少年没有悲喜,只是被拖下去的时候抬眸,深深看了一眼顾珩,隔着湍急的时光,几乎要灼伤这个没有过去的男人。
“仙尊。”侍从知晓现在的顾珩喜怒无常,但还是斗胆多嘴,“您真的没印象了吗?”
顾珩瞥过一眼,掂了掂一卷书册,“哗啦啦”抽开,墨迹斑斑,一脸荒谬,“你是说,我喜欢这个鬼族?”
侍从听出几分危险的漠然,连连摆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顾珩不明意味地冷哼一声,把书册扔在了地上,侍从赶忙捡起来,试探着问,“那......您以前的记事录还要留着吗?”
“......我亲自处理。”
顾珩不明白,那个顾珩怎么会喜欢一个肮脏的鬼族?
他翻开记事录,从前的他似乎不太喜欢记录细细碎碎的事情,一开始只有些什么宴请、练剑心得之类的琐碎,要说的上有些笔墨的,也只是——
方行十一年秋
在无路山遇到个爱哭鼻子的小弟子,看着与我年纪相仿,倒像个奶娃娃,穿着一身红衣,可巧那剑倒是衬她,便赠与她了。
也许那是“顾珩”无聊枯燥的生命里,唯一的有些意思的插曲,他再往后翻,笔墨却多了起来,出现了一个从未有过姓名的“他”,占据了顾珩大半的记忆。
方行二十四年初冬
鬼族动乱之事终于平息,可怜神脉鬼族竟只剩下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若能指引上正途,也不失为一桩善事。
这小孩还挺胆小,好像对什么都很好奇,又都很害怕的样子。
方行二十四年冬至
这个小孩怎么茹毛饮血,不行,得改。
顾珩几乎能想象到鬼族在尸骸里寻觅食物的丑态,一股难言的厌恶涌上心头,皱皱眉,翻过两页。
方行三十七年春
他送我百花编织的头环,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说,他最喜欢我,果然是孩子心性。
没想到他还和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串通起来帮我办生辰宴,真是怀念啊,好像有一千多年没有人一起过生辰了。
这小孩,非要最后一个偷偷摸摸把礼物送给我,还不许别人看见,专门去了趟无路山,真是傻。
嗯,傻得可爱。
如果他不走,我也不会离开他的。
顾珩觉得有些闷,扯了扯衣襟,又往后草草地翻了十几页。
方行五十八年冬
近来身体情况愈下,我想,该是到了付出代价的时刻了。
总是看到重影,好像体内都是怨戾之气。
方行五十九年初春
百里说,我是最后一道保护伞,若是离了我,他不会好过。
神器只认强者,若是......
龙渊似乎认他,真是太好了。
我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受控了......
方行六十年春
他给我舞了一段剑,小孩长大了,舞得有模有样,都快赶上我了。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撑到今年的生辰啊。
书册翻到最后几页,顾珩没有再看下去,只是单纯觉得心里堵得慌,这些他都不记得,或者说,这些都是那个“顾珩”的记忆,与他无关,他们的灵魂是割离的,并不共通。
顾珩有多爱、有多眷恋、有多舍不得,都与他无关了,字里行间的情感,顾珩无法感同身受。
他只觉得这些东西沉重得有些烦躁,书册被一把扔在地上,那些黑色的字仿佛是在嘲笑他的一无所有。
他是一无所有的顾珩,迟早会死去。
“烧了,看得心烦。”
侍从应声称是,把那些记事录都捡起来投进了火盆,顾珩大步流星地离开这间屋子,仿佛那些化为灰烬的书册是透明的妖魔鬼怪,让他透不过气来。
侍从看着书册在火舌的舔舐下蜷缩成灰烬,不知为何漏出一声长叹,短短三十六年,于神于鬼,都只是弹指一瞬。
神神鬼鬼,哪有那么多深情可言,可偏偏啊,有人愿意一笔一划地写下来,珍藏在灰飞烟灭的大雨里,最终不过投入火海,不留痕迹。
字字不提他,却又,句句不离他。
岁月浩浩汤汤,车马又行过五百年,当顾珩再度回到无垢海,闭上眼的时候,不知为何就想起了书册最后一页的某句话。
默然片刻,忽地露出一个苦笑。
神啊,我既希望来者都会爱他,又希望那来者他都不喜。
爱他的是顾珩,只是最初的顾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