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周日贺冲还是没联系上周茉。他回了雁南镇在车场里修了一整天的车老是心神不定。
其实联系不上无非也就那些原因要么是被押着去参加什么宴会了要么就跟上次一样冷不丁就出国了。周家虽霸道专制但对周茉保护得很好压根儿轮不到他来操心。
让他坐立难安的是一种无能为力——他发现若是哪天周茉不想跟自己来往了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人被捏着七寸瞻前顾后寸步难行。
直到周一一早贺冲才终于接到周茉的电话。周茉向他道歉说自己没事周六、周日都在家里父母没让她出门。
“你现在在哪儿?”
“学校。”
“我过来找你你先上课吧。”
贺冲赶到西城大学的时候第二节 课才刚刚开始。他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给周茉发了条消息:我到了你下课了出来一趟。
没到十分钟他就听见身后空荡荡的一楼大厅里响起脚步声。转头一看是周茉出来了。
她穿着T恤和长裤头发散着还戴了个口罩。走到跟前她头一扭避开了贺冲打量的目光:“周六你去了城南老街吗?没等多久吧?”
贺冲笑了笑:“你以为我能等你到深更半夜?”
周茉似是松了一口片刻后又问:“能带我出去逛逛吗?我不想上课。”
贺冲没问去哪儿直接说:“走吧。”
今天雨停了天色仍然阴沉。车就停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他过来时开得急路又颠簸泥泞车窗上都溅了泥点子。
周茉坐在副驾驶座上扭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贺冲扫过去一眼:“感冒了?”
周茉没说话他便伸出手去要揭她的口罩。她迅速扭头把他的手臂一挡。
贺冲眉头一拧忽地踩下刹车一手抓住周茉的手臂一手去摘口罩态度前所未有地强硬:“我看看。”
周茉到底没争过他口罩揭开的一瞬间她立即别过脸去。
贺冲托着她的下巴轻轻一扳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右边半张脸都是红的上面五道指印清晰可见。
贺冲按捺着怒火沉声问:“谁打的?你爸?”
到真正委屈的时候周茉反倒不哭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贺冲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贺冲你带我走好不好?”
车往东行下了高速沿路农田一望无际金色麦浪层层翻滚一直连接到天边。
电台广播里的音乐时断时续被风卷出车窗零零散散洒了一路。
沉默之中车停下了前方一排两层楼高的厂房隐约传来机器运转的声响。
周茉下了车跟在贺冲身后:“这是哪儿?”
贺冲身影一顿:“我舅舅的服装厂。他摊的饼特好吃我让他给你露一手。”
周茉愣了愣看贺冲已经迈开脚步也赶紧跟上去。
来开门的是贺一飞他一看见来人他惊讶道:“哥你怎么来了?”
“过来蹭饭——舅舅呢?”
“去车间了。”贺一飞的目光往周茉身上瞟了瞟后者朝他很淡地笑了笑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请进。”
贺一飞在屋里转着找茶叶沏茶又给贺正奎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贺正奎就赶了过来。
贺正奎笑问:“怎么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
贺冲笑说:“突然想吃舅舅摊的饼就临时过来了。”
“好说好说。你坐着我现在就去买菜。”
厂房后面还有一排宿舍贺正奎自己占了两间购置了基本的厨具可以自己开伙。
贺正奎去买菜贺一飞就领着周茉和贺冲在厂里转悠。他原本就不大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又看贺冲带来的这姑娘气质出众跟他们这种泥腿子出生的格外不一样当下便有些忐忑。但不管他说什么周茉都会接话还能抛出下一个问题一点也没让他冷场。
在周茉的捧场之下厂里机器设备如何运转、员工几何、承接什么生意……贺一飞事无巨细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听得贺冲忍不住拦他:“行了行了再说那点机密就让你抖出去了。”
贺一飞挠挠头笑了笑看向贺冲分明是一副邀功的表情。
贺冲笑了笑要去摸他的脑袋被他一偏头躲过去了。
没一会儿贺正奎就买菜回来了宿舍楼里飘出炊烟风里一股油香味。
这会儿周茉正蹲在宿舍楼前的空草地上逗他们养在厂里的一条金毛。闻到这香味她肚子“咕咕”乱叫:“我饿了。”
贺正奎手脚麻利没多久就烧出了四五道菜除了葱油蛋饼还有红烧肉、蒜香排骨等等。
既然要吃饭周茉当然得摘下口罩了。贺正奎和贺一飞都瞧见了她脸上的巴掌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但谁也没多嘴询问。
贺冲给她夹了一个葱油蛋饼:“尝尝。”
周茉吃得急烫了一下连连呼气待吹凉了些方才一口咬下去。她眼睛一下睁大冲着贺正奎“嗯嗯”地点头再比出一个大拇指。
贺正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喜欢就多吃点儿。贺冲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还跟一飞抢一点也没当哥哥的样子。”
贺冲笑说:“舅舅留点儿面子成吗?”
金毛跑了进来绕着桌脚连连叫唤。贺一飞夹了一块排骨给它:“出去玩别叫!”金毛叼着排骨心满意足地跑出去了。
极其寻常的一顿饭却让周茉几次鼻酸。长到二十岁她从不记得在自家的饭桌上有这样活跃的气氛。三人在偌大的餐桌上各坐一方别说说话就连调羹碰上碗沿发出声响她都会被斥责。
她明白过来贺冲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了人若是受了委屈第一时间会想着向家人寻求安慰。
吃完饭贺正奎就打发他们出去玩不用替自己收拾碗筷。
贺一飞:“爸那我呢?”
“你说呢?”
贺一飞垮下脸:“哦。”
周茉忍俊不禁。
贺冲对她说:“你先去玩我帮一飞洗碗一会儿去找你。”
看着周茉出去了贺一飞凑过来挤眉弄眼:“发圈就是她的吧?”
“你怎么这么八卦?”
“说说嘛!是不是?这就是我未来表嫂了?”
贺冲把碗扔进水槽拧开水龙头:“那也得我有这个本事啊。”
贺一飞明白过来:“家世挺好?哥你怎么又招来一个富家小姐……”贺冲扫过来一眼他自知失言立即收了声。过了片刻他又低声嘟囔一句“不过我觉得周姑娘不一样人挺好的。”
等贺冲洗完碗出门周姑娘已经跟金毛闹成一团了。她一点儿也不顾及身上穿的T恤和牛仔裤两三千一套蹭得是泥和灰。
贺冲提着领子把她拎起来:“去洗手带你去附近逛逛。”
贺冲先去车旁等着没一会儿周茉甩着手上的水从厨房出来了。她一看见他就加快了脚步“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去哪儿?”
“心情好点了?”
“嗯。”
贺冲看着她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到嘴边却又停住了。
“贺冲”周茉踌躇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上回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人际关系复杂我没这么觉得。不管是韩老板、王老板还是你表弟他们人都很好。比我这一生遇到的很多人都要好上太多……我真羡慕你。”
贺冲笑了:“羡慕我?”
“真的。”
贺冲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走吧。”
车行三十分钟就到了荒郊野外。沿路树叶枯黄荒草里冒出一段生锈的铁轨延伸到远方。
两人下了车周茉跟在贺冲身后沿着铁轨慢慢往前走。那垫在铁轨下方的枕木都已开裂从缝隙里钻出来几蓬枯草。
走着走着前面就出现了一节废弃的绿皮车厢锈迹斑斑跟周遭荒凉的景致融为一体仿佛时间都在此腐朽。
贺冲弯腰拾起一块石子朝着车厢砸去。“哐当”一声石子落地湮没在草丛中。
“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我常常来这儿。那时候舅舅家住得离这儿不远我下了课就会爬到对面的树上……”贺冲朝着不远处一指“下午五点半有一趟车会从这儿准时经过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就想着有一天能坐上它去远方。”
周茉听得入迷:“后来呢?”
贺冲笑了笑:“后来……没等我攒到足够的钱这条铁路就废弃了。再后来我第一次出门也不是坐火车坐的是汽车是去西城找我妈借钱。”
周茉眼皮一跳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贺冲。那时候他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在顾家大寨外说要见贺宓。顾之茹刚巧从外面回来她坐在价值千万的豪车上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条前来乞食的狗二话没说就让管家把他赶了出去。
周茉喉咙里哽了一块终于明白方才自己说羡慕他时贺冲那句似笑非笑的反问里藏着怎样的深意。那晚他也说过她拼命想要逃离的这些未尝不是多数人的向往。
“结果我没见上我妈我舅舅没及时还上钱家里被人砸了我舅妈就是那时候决定跟他离婚的。”贺冲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咬在嘴里打火机凑拢点燃。
“再见到我妈已经是六年以后了一飞生病要做手术我没办法……”他望向铁轨延伸的远处一阵风刮过空气里荡起一股浓烈的烟味。
贺冲抖了抖烟看向周茉:“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想告诉你我的生活确实很复杂一路过来认识这么些人有的帮过我有的我帮过还有的是过命的交情——其实也没必要告诉你因为你一生都接触不到。”
他曾饥肠辘辘地走过镇上那条破败萧条的街道;他曾睡过火车站寒气彻骨的长椅;他曾与八个人合租一间房一个月只依靠五十块钱维持生计;他曾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医生告诉他说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他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
“小姑娘”贺冲为这番交谈做了一个结论“你别把我想得太好。我不能带你走不能带你去任何地方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你自己。”
风卷起回声四周更静。
一肩担起梦想却一朝沦为青苔和菌菇栖息之地的枕木;一生奔跑过千万里的路却再也无法远行的绿皮火车;还有那迎接团聚与离别昔日熙攘如今只余寒鸦落脚的车站……
冷风吹得她眼眶刺痛此地与她短暂一生看似花团锦簇的绚烂底色然不同可她就是能懂。
就像她懂得那日在葬礼之上那一束不合时宜的鲜红的玫瑰。
周茉吸了吸鼻子抬眼去看立在风中身影挺拔的贺冲:“你说了这么多那又怎样呢?再给你一次机会碰见我在酒吧落单你还是会救;我让你带我出来你也依然会答应。贺冲你就是这样的人这么好的一个人……”
沉寂片刻贺冲笑出声。
风卷着烟味袭来是贺冲跳下了铁轨向她走近。
两个人从未靠得如此之近她一抬眼就能看进他的眼中。
他压低的声音就拂在她鼻尖带着温热的气流:“周茉你不会真觉得我对你这么好什么也不图吧?”
周茉猛然屏住呼吸血液一时间都往头顶冲去涨得整张脸通红。
贺冲目光锐利有一股她此前从未觉察过的危险气息压迫得她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敢动。
周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硬着头皮迎向他的目光:“你不就是图我能帮你斡旋合葬的事吗?你不说我也会帮你啊。”
贺冲:“……”
这人究竟是装傻充愣还是天生就傻得这么出类拔萃?
不过以他的了解她要是会装傻充愣这一套也不至于让他这段时间这么放心不下了。
贺冲无声地长叹要跟她剖白心迹的冲动烟消云散。他一步退远手插进口袋里又恢复到平日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懒散模样。
周茉跟上前去:“贺冲?”
“别跟我说话。”贺冲脚步飞快。
“慢点啊走得快了不起啊?”
“让你别跟我说话。”
“那你可以不理我啊。”
“……”
两人重新回到车上方才提到小时候的事让周茉对贺冲过去经历的兴趣被激发非要到他曾经读书的地方去看一看。
贺冲就读的小学前几年已经废了现在那一片盖成了住宅区早就无迹可寻。初中倒还在但经过并校、扩建也早已面目非。贺冲也是多年来第一次回去探访站在大铁门外往里望教学楼、运动场、食堂皆修葺一新没有半点记忆中的模样。
校园里正在上课操场上散着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偶尔传来两声老师吹哨的声音。
贺冲指着里面的教学楼向周茉介绍:“以前那栋楼只有四层玻璃打破了没人换冬天靠窗坐的人就得拿报纸糊。”
“你也糊过?”
“我从来不坐靠窗的位子。”
“那你坐哪儿?”
“最后一排不是靠后门就是靠垃圾桶。老师不给换因为我个子高坐前面会挡着人。”
周茉转过身踮着脚跳起来勉强能与贺冲齐平。她似是不服冷哼了一声。
贺冲戳她的肩膀:“哼什么哼有本事你也长这么高。”
周茉嘟囔:“了不起咯。”
这一问一答可谓是幼儿园级别的幼稚贺冲意识到这一点哑然失笑。
周茉说:“你读书的时候肯定会在课堂上带头捣乱。”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种形象?”
“你自己说的啊你是文盲。”
贺冲:“……”
今天贺冲吃了好几次瘪周茉心情大好又追着问:“那你读书的时候有小姑娘追你吗?”
“我们小地方民风淳朴从来不赶早恋这种时髦。”
周茉“哦”了一声:“那就是没人追了。”
贺冲一挑眉侧身低头打量她:“哥这样的还能没人追?从前一放学就有成群的姑娘排着队去球场上给我喊加油。”
“真的假的?”
“你觉得呢?”
“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