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茉一顿,片刻又低下头,从脚边的草丛里抠出一枚鹅卵石,在水泥地上胡乱划了两下:“你有毛病吗?随便认亲。”
贺冲一挑眉,却也没理会周茉这吃了枪子儿似的反应,往她身旁一蹲,吸了口烟。
周茉轻声问:“你准备怎么办?合葬的事……顾阿姨不会答应的,她好面子。”
二十五年前,五十九岁的顾洪生认识了二十四岁的贺宓。这位准继母的年纪比顾之茹还小,顾之茹自然不乐意。更让她觉得面上无光的是,贺宓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然而不管子孙如何哭闹拦阻,顾洪生还是力排众议将贺宓迎娶进了门。此后,就是长达二十几年的鸡犬不宁。
“我手上握着六千万,跟他们慢慢耗呗。”
“顾家生意做得大,六千万不算多。”
贺冲笑道:“你替我一个外人操心?你自己得罪了人,还‘潜逃在外’呢。”
不说还罢,一说起周茉就越发烦躁,鹅卵石从手里脱出,弹跳了两下,落进草丛里。
雨势突然大了起来。
贺冲站起身:“回去道个歉,你年纪小,他们不会跟你计较的。”
“我凭什么道歉?”她的语气很冲。
贺冲叼着烟笑了一声:“替一个外人强出头,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们真庸俗,事事都要论好处。”
她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撂下这句话,跑进雨幕里,踩着鹅卵石小道往屋里走去。
贺冲瞧着那道背影,笑了笑,从衣服口袋里摸出车钥匙,叼着烟,冒雨大步走了。
唐书兰早等得耐心尽失,看周茉冒冒失失地从后门进屋来,立即从沙发上起身:“周茉。”
周茉刹住脚步。
唐书兰招了招手:“过来,跟顾阿姨道歉。”
顾之茹打圆场:“书兰,行了行了,童言无忌……”
“茹姐,她二十岁,已经成年了,说错话了就要承担后果。”
周茉咬唇:“我说错话了吗?”
唐书兰面沉如水:“周茉,你不要挑战妈妈的底线。”
周茉的牙齿快将下嘴唇咬破,然而到底心里发怵。她心里清楚,跟唐书兰较劲自己讨不到一点好。僵持半晌,她最终木然地看向顾之茹:“对不起。”
唐书兰蹙了蹙眉:“真是越大越不懂规矩了。”
周茉低下头,难过和不甘漫上来,心里对自己极为不齿。
在她的家里,父母处于绝对的地位,大到人生目标,小到衣食住行,全替她规划好了,没给她留一丁点讨价还价的余地。况且,她并不具备那个胆量去挑战他们的权威。
次日,贺宓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北郊的殡仪馆举行。周茉也被父母拎着去参加了。
这个葬礼办得仓促而简陋,前来吊唁的人少,现场氛围凄凉,连花圈都没几个。
快到中午时,周茉偷偷踮了踮脚,放松站久了发疼的脚后跟。她不经意地抬头一看,却见灰白的雨幕里出现了一道灼眼的红色。
周茉疑心是错觉,定睛去看。待到那红色越来越近,被雨雾模糊的黑色身影也渐渐清晰起来。
白色衬衫,黑色西装,怀里抱着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花。
是贺冲。
看到贺冲出现,大家立即压低了声音议论。都只知道来殡仪馆要带白菊,可没听说带红玫瑰的。
贺冲走到近前,把搂在臂弯里的玫瑰往大幅照片前一放,又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三炷香插上,向着照片鞠了一躬。那玫瑰似一捧火,在或黄或白的菊花堆里格外显眼,映衬得照片中逝者的面容仿佛都亮了几分。
明眸善睐,姿态端方,论样貌,贺宓的确是一等一的,也无怪乎顾洪生生前对她偏宠又护短。
贺冲的姿态说不上有多恭敬,与照片里含笑的人对视了片刻,便往顾之茹跟前一迈,脸上还是挂着那副瞧着有几分吊儿郎当的笑:“考虑好了吗?”
顾及场合,顾之茹忍耐不语。
贺冲却是一笑:“你慢慢考虑,我有的是耐心。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拿墓换钱。”
仪式结束,天仍然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
贺冲躲在檐下点了支烟,瞧着顾家的人出了大堂,忽地瞥见队伍里一道清瘦的身影。原准备向她道声谢的,但他转念一想,还是作罢。
谁知那已经迈下台阶的小姑娘似有感应,忽地转过头来。
贺冲笑了笑,举起烟向她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