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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绵病榻数月,太子终是无力回天,在一个雪夜薨逝。
消息传出,暗流涌动。各朝廷大员面上凄凄哀悼,心底却各有盘算——余下的皇子,究竟谁可再次入主东宫。
其实众人也清楚,情况并没那么复杂,目前七个皇子中,两个尚是幼童,两个胸无大志,贪图享乐,无半分夺嫡资本。
说起来,二十三岁的四皇子倒是德才兼备,文章锦绣,有勇有谋,近两年办的几件大差事,连一向挑剔的宰辅都赞不绝口。
然,四皇子的母亲出身卑微,乃早年间伺候皇上的一介宫女,姿色平平。
皇上有次醉酒后一时冲动,才有了那次临幸。
却偏偏就有了身孕。
四皇子出生后,其母也因育有皇子,这些年依次被封为贵人,嫔,不久前又升至妃位。
但于夺嫡而言,皇子生母的位份是一回事,家世和实力才更重要。而四皇子的母家,实在是不值一提。
所以私底下,这个能力非凡、品貌俱佳的四皇子,虽也被诸大臣认可,但夺嫡一事上,并不被看好。
因此众人心里的小算盘,不外乎打在两个人身上:二皇子黎铮和五皇子黎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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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二皇子黎铮。
因已故太子是嫡长子,所以如今顺下来,二皇子理所当然成为众皇子之兄长,排行居于首位。
黎铮的母亲是贵妃,家世不俗。外祖父在世时曾掌管户部,舅舅更是镇守北疆的定北大将军,手握十万重兵。
历年来,北疆安稳都决定着朝廷安稳,因着这位定北大将军打胜仗打出来的威名,这几年北疆还算平稳。连性子高冷的皇上,都敬着他几分。
故,虽非嫡出,但黎铮早早便被封为亲王,即使太子在位时,也从未有人敢轻视他半分。
而才干和能力上,黎铮虽比四皇子略逊几分,但有母妃这样的家世背景,那几分逊色,完全可忽略不计。
黎铮的夺嫡优势,显而易见。
再说五皇子黎煊。
黎煊和四皇子同年生,打小诗书兵书也都熟读于心,虽年轻历练少了些,可也端得持重踏实。
最重要的,黎煊乃嫡出,和已故太子都是皇后所出。
黎家建朝以来,立储一事上便偏于立嫡,所以仅在出身上,黎煊便先声夺人,领先其他所有一步。
皇后的家世自不消说,祖上出过两任帝师,如今虽权势和实力上已不比从前,但余威仍存。即便失了太子,皇后也依然统领众妃,后宫地位无人能及。
如此,将黎铮和黎煊的筹码摆在桌面,两下里比较,难分仲伯。
然,最令众大臣为难和诧异的,是这两兄弟的关系,完全是“兄友弟恭”,而非更合理的“明争暗斗”。
尤其太子丧仪之后,黎煊更是接连几日住在了黎铮府邸——失去嫡长兄,他心中太过悲痛,对平日里便关系亲厚的二哥,更加依赖。
两兄弟的这份和睦,既令众大臣唏嘘,又令大家茫然,皆暗暗思忖,觉此两位皇子,还未弄清眼前形式吧。
否则,怎会有这“兄友弟恭”的延续?早该各自盘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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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二皇子黎铮虽然年长几岁,性情反倒更加跳脱,有些孩子气。
五皇子黎煊则不同,生得清秀,却自小性子内向,向来话不多,更爱拿眼神表达。
两人的性子,其实是反着的。
故此,这两兄弟自少年开始的亲近,其实在于俩人的共同喜好——笔墨。
没错,黎铮和黎煊打小便都对书法有格外迷恋,有天分,又均得名师传授,于是早早的,两位皇子便都写出了一手好字。
免不了相互讨教和切磋。
黎铮年长几岁,也很有兄长的样子和耐心,每每黎煊跑来找他研习书法,便会着下人备好黎煊喜欢的点心和果子。
偶尔晚了,黎煊便索性宿在黎铮那里。他对黎铮,反倒比对亲生的兄长,当时的太子殿下更为亲厚。
亦是黎铮教会了黎煊骑马射箭。
俩人便是这么逐渐亲近起来的。
如今太子殁了,黎煊好似更是要牢牢拉住二哥,郁郁地,半步不肯离开。
那些时日,向来跳脱的黎铮也几近无言,默默同黎煊醉了几场。
清醒时,两兄弟便令人磨墨,在黎铮的书房没日没夜地写字——多年之后,两人技艺更是娴熟,却又各有千秋。
没错,黎铮和黎煊的字都好,两人的笔法却也如同各自的性子一般,截然不同。
黎铮字如其人,笔画飞扬洒脱,大鸣大放的气度,却又收放自如。
黎煊的字则安静隽秀,似潺潺流水,又如月光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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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是奇了,笔墨上如此有天分的俩兄弟,却也在这件事上各有短板——俩人,谁都写不来对方的字体。倾力模仿,也只能仿个六七分的表象,对此全无研究的外行人或看不出究竟,但行内人,一眼便会看出差别。
无论运笔的笔势、力度还是笔锋的流畅,完全两码事。
黎铮还记得,那时黎煊大抵七八岁,出于好奇,着实磨着黎铮教了一阵子他的笔法。
同样基于新奇,少年黎铮也模仿过五弟笔法的隽秀和清淡。亦是不得要领。
记得有一年皇上寿辰,两兄弟各自写了一两幅寿字,用自己和模仿对方的字体。
奉到皇上面前,皇上眼光一暼,便判出了俩人模仿的那一幅,戏谑一句:“像则像亦,然总有东施效颦之感。”
惹得众人皆笑。
一晃多年,两兄弟始终保持此种和睦,皇上也很多次令自己诸位皇子,以黎铮和黎煊为榜样,手足情深,和睦相处。
然眼下,众大臣却不得不急,情势逼人,两位皇子,总要有一个显出锋芒,入主东宫当是正事。
于是几日后,待黎煊情绪终于渐渐平稳,离开黎铮府邸回到自己府中后,倾向于“立嫡”的大臣便瞅着时机陆续造访,摆事实讲道理地恳请五皇子黎煊担起嫡子该当的责任。
他们劝他:“殿下不为自己,也为皇后娘娘多想想,若太子非嫡出,日后皇后娘娘难免处境尴尬。”
黎煊沉吟片刻后扬扬眉毛:“二皇兄也许比我更适合担大任。”
令劝谏的大臣越发焦急。
黎铮那头情形差不多,造访的大臣不外乎是要他朝廷为众,莫辜负定北大将军多年饮马冰河的坚韧和苦心。
然黎铮的回复更简洁:“五弟,乃嫡子。”
一时间,立储一事也便暗中僵在了那里,两边私下劝谏的大臣渐渐没了脾气。
直到半年后,眼看最初涌动的暗流平稳下来,却出了一档大事,重又激起千层浪_皇上亲管的内卫,在某日夜晚城门关闭前,截下了黎铮府中的一个亲信,并在其鞋靴夹层,搜出了一封黎铮写给定北大将军的密信。
书信内容简介,是黎铮称已做好完全准备,要定北大将军在约定时间偷偷带三万精兵南下,务必三日内到达都城。里应外合,夺取皇位。
当晚,黎铮阖府上下全数被羁押,黎铮,也被关入刑部大牢。
皇上震怒,决定亲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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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一脸愤然的皇上,黎铮神情平静,道:“儿臣冤枉。”
皇上将书信愤而掷到黎铮脸上:“你的笔迹,你的签名,莫说朕,众大臣也认得出,你无可狡辩!即便送信之人陷害于你,旁人也仿不出你的字来。”
“未必。”黎铮依旧平静,“五弟他,便可模仿儿臣笔迹,几可乱真。”
皇上被气笑,笑了两声,突然一个巴掌抽了上去:“亏黎煊平日里敬你信你,你竟污蔑于他。其心可诛。你当朕糊涂了不成,黎煊他,根本写不出你笔法的狷狂,如同你也仿不了黎煊字的清秀。你好歹也是皇子,就敢作敢当一回,朕看在父子一场,或可饶你一命。”
黎铮轻抚一下被抽红的脸颊,手指随即落下,依旧轻声道:“若是儿臣写得出五弟一模一样的字迹呢?父皇可愿细查究竟?查我那个私自出城的亲信究竟是谁的人,查五弟他,是否可写出儿臣这把字。”
皇上冷笑,吼一声:“笔墨伺候。”
很快笔墨送上,纸张铺好,黎铮拿起一支略细的羊毫,轻沾墨汁,随一提气,刷刷写下一行字。
皇上脸上的愤怒渐凝住,而他身后,同样书法精湛的刑部尚书,更是差点掉了眼珠子——宣纸上那行字,若非亲眼所见,他必认定乃五皇子黎煊所求。
这位老尚书十分喜欢黎煊的字,讨要过几幅细细品鉴过。
但眼前黎铮所书……真令人难以置信。
死一般短暂的静寂中,黎铮轻轻放下手中羊毫,道:“五弟虽比我年幼,笔墨上的天分却比我高,我仿得出他的,他自然,也仿得出我的。父皇可去拿来五弟的亲信,审问一下可否见识过五弟模仿儿臣的可乱真的笔法?”
黎铮跪下:“请父皇体谅儿臣在此事上的隐瞒,毕竟儿臣是皇子之身,避开不必要的嫌疑是为自保。儿臣如此,想来五弟亦是如此吧。”
这倒是,两个身份的皇子,若写得出对方一模一样的字来,确是有些骇人。皇上顿一顿,开口道:“即便如此,又如何证明此事是他陷害于你,而非你所为?”
“不难。”黎铮扬起脸来,“自察觉五弟如我这般,可全然模仿对方笔迹后,儿臣和舅舅的通信便换了字体,换成了最简单也最公整的小楷,儿臣用这种字体和舅舅通信已有三年,父皇可以去查。再请父皇体谅儿臣这份自保的私心。
且儿臣的书信,后面从不署名,只用儿臣的小章。故这封大逆不道的私信,绝非儿臣所为,请父皇明察,还儿臣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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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那番话,黎铮额头撞地,发出咚的一声。
皇上眼神一凛,而他身后一直躬着身的刑部尚书,已不由打了个寒战。以他多年审讯大案要的经验,这件事基本已水落石出。
黎铮给出的说辞,应该都是真的。
皇上还欲再说什么,看到扬起脸的黎铮,额头流下的殷红血丝,终究未再开口,叹口气离开了牢房。
很快,所谓送信的黎铮心腹承受不住严刑拷打,承认了自己乃多年前五皇子的幕僚安插在黎铮府中的眼线。
他们还制造了一场刺杀,他趁机“救了黎铮一命”,渐渐成为黎铮心腹。
黎煊府中,也果真搜出了黎铮一模一样笔迹的纸张来,那么三两张,没来得及销毁的,但足以说明一切。
定北大将军也送来了黎铮这两年的信函,果如黎铮所言,都是简单工整的小楷,后面盖着黎铮的小章。
真相大白,朝野震动,原本黎铮外祖一族便家世显赫,定北大将军更是多年保家卫国,深得民心。黎铮的遭遇,自然引得朝内朝外呼声震天,除了大臣奏折漫天飞,百姓甚至写了万民书,恳请严惩五皇子黎煊。
黎煊很快被下了狱。
是夜,黎铮去了狱中。
一改往日的兄友弟恭,黎煊冷笑道:“是我小看皇兄了,这封信,原来是你给我设的套。”
黎铮亦笑:“若你不送信给父皇让人拦下我府里的人,这件事,本不会发生。有的套,你钻了,才叫套,不钻,就是件事而已。”
黎煊再次冷笑:“愿赌服输,这天下,以后是你的了,不过……”黎煊顿一下,“也未必是幸事,皇兄,祝你好运。”
黎铮点点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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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因着一帮大臣和黎铮引领众皇子的求情,皇后也恳请自罚佛前诵经一年,陷害手足的五皇子黎煊,被褫夺亲王称号,封为韩王,携家眷去往千里外的封地,有生之年不得离开。
然,众人以为顺利上位的的二皇子黎铮,却随后当众荐举德才兼备的四皇子为储君。
黎铮拿自己和四皇子办过的差事一一例举,用事实证明,无论才干谋略,以及待黎民百姓之心,自己都不如四弟。他言:“皇上圣明,当抛却立嫡立长之念,改为立贤立能,贤者能者治理天下,方为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一席话慷慨激昂,情理双通,众大臣连连点头。
继而,宰辅牵头,众臣依次一一跪下附议。
皇上沉吟片刻,终是露出笑意,含笑点头道:“你和老四都是朕的好儿子,你们兄弟携手,有朝一日,这江山交付于你们,朕放心。”
金銮殿下,黎铮不动声色地松口气。
身为皇子,他并非无野心,能力也差不了几许,又有这等母家撑腰,真动储位之念,实属合情合理。
然,三十年父子,黎铮太过了解自己这位父皇的心机,他对自己,确切说是对他的舅舅定北大将军忌惮已久,只时局如此,舅舅又深得人心,皇上一时半刻奈何不了他,只能虚与委蛇地保持看上去相互信任的君臣关系。
但他内心,无时无刻不在防范这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而宫中,又有这个身为二皇子的外甥,如此里应外合,真想夺了皇位,也不是没可能。
即便太子在世时,皇上恐怕夜夜都百般思量怎样除去这个隐患。
他到底是皇上,真要狠下心来,莫说定北大将军和黎铮,恐怕整个外祖家,都难保平安。
故此,和那个可能的皇位相比,黎铮,更愿自己的母亲和舅舅,更愿那一大家人平平安安。
而五皇子黎煊,从头到尾都是皇上放在他身边的一枚棋子罢了。年少时,也许有过手足情深,但终究,也沦为为各自利益虚以委蛇。
演得太真,以至外人难辨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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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黎铮算不清黎煊究竟在自己府中安插了多少眼线,为了安稳活着,只能不得已地步步为营。
这几年,他和舅舅真正的信函,皆是信鸽传书,从不让府中任何人知晓。用的,也非楷体,皆是他本人擅长笔法,不过是,信的末尾,有句和舅舅约定的暗语而已。
然后表面上,隔些时日,黎铮也会当着下人修一封书信,署上名字,如同被截获的那封一般,着人送出。
至于楷体书信,也是他一早备好,从内容到时间,送到舅舅处做证物。
太子薨逝,黎铮怎会不知皇上和黎煊的心思,又怎会不知他们对他步步紧逼的防范和盯梢。但一直避着终归也不是个法子,于是太子去后差不多的时间节点,便有了这封“谋反”的书信。
那信,确是黎铮亲书,送信的心腹,也确是他心腹,是黎铮曾救过的一心要报恩的心腹。
如黎铮所料,这头他的人刚把信送出,那头,皇上便得了准信儿。
但皇上如何都没料到,自己和黎煊都被黎铮算计了。面对摆出一个个证据的黎铮,皇上简直乱了套,可刑部尚书在侧,他连徇私都无法。何况皇上也确实忌惮定北大将军整个家族的权威,对这个二皇子,如无确凿证据,也不敢太过不公。
他更没想最后,竟是四皇子渔翁得利。
皇上虽不甚满意,但比起黎铮继承大统,这个结果,也不算坏。
却不知,黎铮的让,还有另外所想。
身为皇子,他亦有爱国爱民之心,不会眼睁睁看着黎煊这等打小便懂得如何耍弄心机的叵测之辈坐上皇位,那才是一场大灾难。
仅黎铮手握实据的,私底下,性子清淡的黎煊,便为排除异己冤杀了几十条无辜人命。
所以,他必须拦下了黎煊入主东宫的脚步。
当然可以赌一把,夺了父皇的江山,然他为人子,做不出那种弑父的禽兽行径。他,没有他父皇那颗狠心。
至于四皇子,的确有帝王的才德,黎铮是真心举荐和拜服。而日后他能否顺利登上皇位,如何一直赢得皇上的信任,日后又如何与正在成长的皇子较量,最终成为赢家,黎铮便不得而知了。
但愿他,做得到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