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黑云翻涌着墨迹，夹着泥泞污染着城市，水流汩汩地从大理石板的墙壁冲滚而下，也洗不净混浊的玻璃和肮脏的喧嚣。
伊莱坐在落地窗前，旁边的檀木小桌上摆着半杯茶，从沉淀来看，已经静置了许久，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似乎过时了，就像他曾经想把充满污垢的城市通体冲刷粉饰一样。或许十几年前喝下的那口伏特加，是最后的精神药剂。
他起身，从衣架上取下风衣，然后从暗层中取出那把陪伴了他很久的手枪，用指腹摸了摸枪口，做出递出去的动作，仿佛在演练着什么场景。
他嗤笑一声，收了枪，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轻声启唇呢喃。
“奈布，你应该快到了吧。”
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撑着黑色的伞走在回住处的路上，雨点暴力地击打在伞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从旁边陈旧的老式单元门里走出一个顶着帽子、叼着烟斗的男人，蹙了蹙眉，蓝色的外套敷衍地披在白衬衫外面，口中“啧”的一声，抬头正与他对视。
他看见他眼前金色的单片镜暗哑地发光。
“先生，劳烦搭个伞。”男人点了烟，吐出一点烟圈，侧过眼神看向远处一辆复古的黑色轿车，“我想去我的车那边，麻烦了。”
他凝视了男人片刻，感觉男人的眉目有一点眼熟，心底好像被羽毛挠了下似的发痒。他没有说话，只抬脚步向他面前站定。男人高他一些，他稍微扬了伞，示意男人进到伞下。
“多谢。”男人侧身进到伞下，眯了眯眼睛，不知在看些什么，“您帮大忙了。”
伊莱敷衍着应了一声，微微垂眸，仿佛要把自己藏在风衣的领口里。腰侧的擦伤隐隐发出刺痛的信号，似乎在斥责他的不慎与草率。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快些回到住处，而是耽搁时间做这些无意义的事。
就当做个不在场证明，他想。他回到住处，踏着习惯性不重的脚步上楼，回到熟悉的素色环境里。待到他坐在塌上，才想起那个男人为什么会让他感到面熟。
奈布•萨贝达，与他同期的、全校闻名的军校优等生。
他的变化太大了，大到伊莱险些想不起他是谁。那么萨贝达刚刚肯定有认出过他，在过去的时候，他总是作为最优秀的雇佣兵被嘉奖，记忆力定是不差的。只是为何他没有揭穿自己，还有待考究。伊莱有些懊恼，这绝对是巨大的纰漏——作为独行杀手来说，暴露身份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把藏在衣服暗层里的枪掏了出来，探出手指缓缓地摩挲已经有些发凉的枪管，沉思片刻，“啧”了一声，低头在柜子里取出医药箱，简单地给自己处理伤口。他习以为常地看着缠好的干净白纱渗上些触目惊心的鲜红色，然后把医药箱放回了柜子。
“笃笃。”
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打破黑暗的沉寂，礼貌又危险。
在此之前，这扇门可从未被他人扣响过。伊莱停下手中的动作，把枪揣回衣服暗层。他静默地起身，抬着常态死寂与警惕的双眸，肃穆地走到门口处站定。
“笃笃。”
敲门声仍在继续，不轻不重，在一片默然中显得突兀无比。
伊莱的手缓缓抬起，半晌后搭上了门锁，“咔嗒”地把陈旧的门慢慢打开。他敛去警惕的情绪抬眸，映入眼帘的是几个身着警服的人。
“冒昧打扰您了，先生。”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礼貌地开口道，“有人说目击到您在刚刚的时间段出现在离案发现场不算太远的街道上，请您配合我们调查走一趟，麻烦了。”
伊莱没有应下，也没有点头，只是默默拉紧了自己的风衣领口——也许是这样更会有安全感也说不定。清秀的眉目与他此刻的冷淡表情格格不入。许是被他的沉默寡言冒犯，警察先生们一路上也并没怎么找他搭话。
他跟着警察们路过那扇老式单元门，侧脸望过去，好像又浮现着奈布叼着烟斗抬眸望他的模样，仿佛与十几年前重合——
于是他依稀回想起在军校的某个瞬间。毕业综测结果出示的前一日，也是一个暗哑的雨天。他正撑着同样黑色的伞，瞥见奈布从草率陈旧的宿舍楼门里出来，暗搓搓的掐灭手里微燃的纸卷，然后机警地巡视起周围，与他对视。
“我想，伊莱什么都没有看见，是么？”奈布从宿舍门口跑过来，钻进他的伞下拍他的肩，指尖不老实地滑上他的脸颊轻刮，玩笑里好像带着些暧昧似的。
他沉默着歪了头，让自己的脸颊偏离他的指尖，惜字如金的开口：“嗯。”
“去喝一杯？”奈布也没有很在意，收了手推了推常年戴在眼前的单片镜，勾了他的肩，“当是买你的封口费了——毕竟军校也不让抽烟，尽管你肯定也不会和别人说。”
“真是稀罕事。”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我以为萨贝达先生只会喝咖啡。”
奈布闻言笑了，搭着他的伞，带着打趣的语气反问：“克拉克先生会同意和我出去喝酒也算是出乎意料，我以为你只会往常一样像块木头似的拒绝。”
他没有搭话，只是淡淡地瞥着奈布嘴角的笑意。这个人似乎一直这样，融张扬和内敛于一体，自信而捉摸不透，像加了冰块的伏特加，热烈隽永的魂中一捧凉意与坚硬。顿了半晌，他垂了眸，答：“我也没那么不解风情，大概。”
军校里的竞争好像永远也不停歇，即便是表面祥和，也总存在走火和暗斗。奈布常年与他争着排名第一，这样针锋的对手似乎在这里注定没有交集——事实上也是如此，他们不得不从别人口中了解对方的动向，即便他们永远知己知彼。像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逃出去喝酒，理应是发生概率为百分之零的事情。
两人也没有鬼鬼祟祟，就这样搭着同一把黑伞走到能翻出去的地方。若是不知情的人，看见这一幕或许会认为他们是很好的友人，只是军校的人大多是认识他们的。伊莱清晰地听见这些同学小声地论着什么。
“他俩怎么凑一起了？”
伊莱少有的觉得心情非常舒畅，他收了伞，脚跟轻点地面，纵身一跃，而后蹲下，在围墙上向奈布伸出手。
奈布凝视他片刻，嘴角勾起肆意的笑，忽略了他伸出的手，也同样轻盈地一跃，稳稳地站落在他身边。他抬手捏了伊莱的下巴，使他抬头，不出意料看见他死寂一样的眸子。
于是他收了手，声线里一点也听不出不悦：“克拉克先生的表情真是有够扫兴。”
他没有看见他死寂眸子里隐隐的活络，他也不想让他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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