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看着小燕子借此带走了紫薇，福晋忍不住回想起昨夜尔泰曾在她面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进宫以后小心谨慎。

“额娘，我明日当值恐怕去不了坤宁宫，到时还请额娘多加规劝小燕子，免得小燕子见了紫薇一冲动，什么都不顾了。” 知子莫若母，她哪里看不懂自己儿子那点小心思，这尔泰八成不是怕事情败露惹祸上身，而是对小燕子上了心。

福晋心中笑了笑，尽管阅人无数，此时也不禁对小燕子目露赞许之色，她来时正苦恼该怎么让紫薇与小燕子会面才能不引人怀疑，不曾想小燕子倒很机灵，理所应当地把紫薇带走了。

这么机灵又漂亮的姑娘，怪不得让她那儿子念念不忘。

“兰黛，还不向五阿哥行礼！”福晋正想得出神，身旁礼部尚书的夫人佟佳氏暗暗用手肘撞了撞她带在身侧的女儿。

兰黛如梦初醒地回过神，连忙出列，欠身向永琪抚鬓一礼：“臣女见过五阿哥，五阿哥吉祥！方才臣女失礼，还请五阿哥见谅。” 

以往她在闺中听闻了不少关于五阿哥的事情，深知五阿哥幼聪慧学、文武双全，是一众皇子里最拔尖的那个，颇受乾隆倚重喜爱，前途无量。今日得见，原来他是那样的韶颜稚齿，此时反剪了双手站在那里，犹如凤凰栖梧，说不出的高雅清隽，看得她一时失神，全然失了礼数。

永琪浑然不在意，目光瞥都没往她身上瞥，礼节地颔了颔首，便径自离去。只是经过一树海棠，他缓缓停下步子，神思恍了一恍，想起刚才小燕子在袖上划破的，好像正是一朵海棠。

“五阿哥，怎么了？”见永琪忽然止步，抬头间眸光萦绕在海棠花上，小桂子有些不解，这宫里的花所处可见，他记得五阿哥对这些事物不感兴趣啊。

“没什么。”永琪敛神，状若无事地收回目光。

这时清风涌动，拨起头顶的花瓣打着旋儿纷扬而下，落到永琪肩头，他侧头伸手弹去，不一会儿又飘下一朵。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柔婉空灵的女声忽在身后响起，随后一位身着浅粉绸缎长袍的少女款款上前，她外罩的浅草绿锦缎坎肩上绣了蓝色牡丹，显得气质清雅。

“今日亲眼得见，才知书中所书的也不尽然，应当还有‘肩上海棠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永琪微微挑眉，脑海里蓦然有个小燕子的声音说：“总这么咬文嚼字地说话，不别扭吗？”

思及此，他唇角微扬，忍不住问那少女：“你是谁？见了我为何不行礼？”

那少女脸上明显一愣，而后低头见礼道：“回五阿哥，臣女名叫颂凝，适才冒犯，还请五阿哥见谅。只是臣女初到宫中，乍然看见这番风雅之事，一时兴起……”

“罢了，往后仔细行事。”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见谅’二字了，永琪笑了笑：“只是我虽不在意，不代表宫里其他人不会。”

颂凝抿了抿唇，低声道：“多谢五阿哥提点，日后臣女定当谨慎行事。”

永琪不再多看她，提脚翩然而去。

坤宁宫人多眼杂，小燕子掂量再三，把紫薇带去了漱芳斋。一路上姐妹俩虽并肩而行，但彼此沉默，久久没有开口，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以及一种物是人非的难堪。

分明从前……她们有说不出完的话，时常说着说着天便亮了。

喉中酸涩翻上眼眶，小燕子深吸了口气，压抑不住紧绷的情绪，让眼泪奔出了眼眶，她立马抬袖擦了一把……现在还在路上，众目睽睽之下，根本就不是说话的时候，万一被人抓住把柄，到时可不是她一人倒霉了！

想到这里小燕子的呼吸变得粗重，她立刻咬紧嘴唇，硬生生把翻涌的情绪压制下去。

待回了漱芳斋，明月、彩霞，还有小桌子、小凳子诧异地看见自家格格满眼通红的带着另一位陌生的、满眼通红的姑娘，一声不吭地回了房。

他们四人面面相觑，奇怪极了，隐隐觉得格格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格格没提，他们也自觉地没有一个人去打扰。

屋里，小燕子关上房门时，放在门板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她咬了咬唇，回过身与紫薇四目相对间，连日来积压在心里的悔痛、自责、想念……种种情绪通通在这一刻爆发，撞得她五脏六腑都翻滚着绞痛，她猛地扑上去扑通跪倒在紫薇身前，嚎啕大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紫薇，对不起……”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激烈时更是呛咳不止，涨得整张脸都红了，“紫薇！紫薇！呜紫薇……你一定恨死我了！你一定恨死了我……”

她真是该死！紫薇这么信任她，她怎么能抢走她的爹呢！

“小燕子……”

紫薇低首注视着小燕子热泪汹涌的脸庞，张了张嘴，声音柔缓：“都过去了。”

她伏下身，伸开双臂缓缓将小燕子搂住，再次喃喃地说道：“都过去了。”

当日看见她身着华服在街上游行，被人高呼格格千岁，她心中又悔又痛，她失去理智地喊着她的名字，发了疯地去追龙撵……她似乎狠过她，可即便当初有多少悔、多少痛，甚至多少恨，都抵不过此刻见到她后的怀念与感情。

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去恨她。

“小燕子，我不恨你了。”

紫薇抱着小燕子，眼中亦有难以掩饰的眼泪：“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哭泣上好不好？这些日子，你过得怎么样呢？尔康对我说过，伴君如伴虎，你一定也过得很不容易吧？”

“紫薇……”小燕子闭上眼，眼中一片滚烫，随即紧紧回抱住她，心里说不出滋味……怎么到了这个地步，紫薇还对她那么温柔……

还对她，那么……关心呢？

“我昨天才从尔泰的口中知道，你那时闯入围场，中了箭昏迷不醒，还被人当成刺客差点误杀……”说起这事，紫薇心头发紧，无数眼泪涌落，哽咽道：“对不起！围场那么危险，我当初还让你一个人进去……小燕子，不要再自责了，如果你当时不是格格的话，说不定我现在就见不到你了。”

“可是…”小燕子摇摇头，“我有好几次可以说清楚的，告诉皇阿玛我不是格格，可我…可我……”

“可你说了，不就是欺君之罪吗？”紫薇目光哀伤，“小燕子，你已经抢走了我的爹，现在还要带走我姐姐的性命吗？”

小燕子愕然地睁大了眼睛，连忙推开紫薇问：“紫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要你…把这个格格继续当下去。”紫薇凝视着她，平静而清晰地一字一句道：“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你只能硬头皮，继续往前走，继续把这个格格当下去……本来我千里迢迢从济南来到北京，就是为了我娘的遗愿，如今你成为了格格，皇上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那我……那我也就没什么可遗憾了。”

“这怎么可以！！”小燕子震动地睁大了眼，二话不说地打断道：“这个格格我一定要还给你！你才是夏雨荷真正的女儿啊！！”

紫薇缓缓一笑，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小燕子，我们是结拜姐妹，可是有日月天地作证的，我的娘就是你的娘，我的爹就是你的爹啊。”

看出她张口还要拒绝，紫薇果断一口截断，声音温柔而坚定：“如果你让我的姐姐丢了性命，又让我爹伤心，那我……”她顿了顿，神情难得的严肃，带着不容反对的意味：“那我，就真的不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