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用膳时独孤卫找不到独孤倾九，以为她是去了郝星莲的九星医馆，倒也没太在意，因为明早要陪同皇上去查看江南水利之事，便早早睡下了。宋煜用过晚膳，深觉在偌大的独孤府各种伸不开手脚，也睡了。
城主和“贵客”都已入睡，下人们做事的动作更加小心，不知不觉夜已深，崔总管过来，留下了几个看夜的，其他的人全都回去休息了。
此时天边繁星微弱，入了夜的独孤府一片漆黑寂静，东厢却是一派灯火通明。
凌少轩正在床上打坐修心，想是这修心之法并不顺利，光洁的额头上已经泛起了密密麻麻的汗滴。
忽然一阵风吹来，房里的灯火全部覆灭，凌少轩皱眉，气息立即紊乱了几分，咬牙开口道：“孽障！”
“呦，看来这几天你也不是白练的，居然都能觉察出我的气息来了。”一个女人的阴笑声自黑暗里缓缓传来，语气轻佻，“凌少轩，说起来我们好久不见了，对么？嗯？”
“……”凌少轩没理她，集中注意力汇聚内力，蹙起的眉渐渐有所缓和。
“修什么心啊，你的心，从来就没安过不是吗？”忽然他的周身出现一团黑气，烟雾缭绕，渐渐地凝聚成一个人形，站在他的面前。
“闭嘴，给我滚回去！”凌少轩不为所动，仍是紧闭着双眼，却是咬牙说出了这一句话。
“滚回去？”黑气像是听到了一个多么大的笑话一样，笑了起来：“凌少轩，可是你的心告诉我，你需要我。”
“不，我不需要。”凌少轩吃力地吐出这句话，头上再一次滚下豆大的汗滴。
该死的，气息乱了！
“凌少轩，我可是最了解你的了，也就我知道你这藏了十多年的心事。”黑气冷笑一声，四下散开了，声音却还在：“你一直愧对独孤倾九，又打小就喜欢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她争夺少城主之位，不是吗？当年啊，要不是你娘误入歧途，独孤许卿就不会死，你和独孤倾九，这时候早就成了一对神仙眷侣了。”
一片浊重的呼吸声中，只听到凌少轩低低沉沉的声音响起：“对，如果不是我娘，我早就可以娶小九为妻了。”
“只可惜呀，流水有意，落花无情，独孤倾九好像根本就不喜欢你呢。”那黑气继续开口道，似乎还低低地笑了一声。
“够了，你说完了没有！”凌少轩的修法彻底乱了，他捂住胸口，直视着那团黑瘴，气息也变得凌乱不堪。
“怎么，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很不甘？”那声音说着，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讥讽，“你在比武招亲前精心布下的局，却仍是赢不过那宋煜。你今天也看见了吧，她喜欢的人是宋煜，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一见钟情多浪漫哪，你说是不是？不过说实话，凌少轩，连我都觉得你可悲，你这么喜欢独孤倾九，却一直因为你娘的那件事不敢和她坦白……”
“够了够了，别说了……心魔，别说了……”凌少轩的神情突然变得呆滞，他的身上渐渐散发出黑气，丝缕缠绕，包围全身。猛地抬首时，昔日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已然变得面目全非。
魔怔。
“啧啧，这么弱的身体，还真令人失望。”那黑瘴感叹，“和你娘一样，心里总有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正说着，它猛地钻入凌少轩体内。
凌少轩的额中，立即绘上了一圈魔云，气势可怖。
“去吧。”心里的声音对他说，“去杀了宋煜，独孤倾九就永远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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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里最大的一家酒肆出来，圆月已上中天，独孤倾九醉的不轻，郝星莲扶着她，往独孤府的方向走。
去的时候只花了一盏茶的工夫，现在还要扶个酒醉的人，所以郝星莲和独孤倾九走到独孤府门前时，府里只剩下了守夜的下人们。
“小姐回来了！”下人丁四迎上来，帮着郝星莲搀扶了一下，见独孤倾九似乎已经有了睡意，说话的声音顿时变小：“星莲姑娘，小姐又去喝酒了？”
“嗯。”郝星莲抬起眼皮看了独孤倾九一眼，转而再看向丁四：“听你的口气，小姐好像不是第一次醉成这样了？”
“确实不是第一次了。”丁四回道，“每次小姐心情不好或者是和老爷子吵架，她都会跑出去喝酒，专挑醉香楼的酒喝，三杯就醉倒了，喝得多了吐的死去活来难受的不得了。起先城主还会管管她，但是久了就让她去了。倒是表少爷，次次必管。小姐烦他唠叨，每次出去都偷偷着去喝酒，回来一身酒气，就会和表少爷吵架。唉……小姐也不容易。”说完，丁四飞快地看了郝星莲一眼，道：“星莲姑娘，小姐由小翠伺候睡下，奴才这就去煮醒酒汤，夜色已深，星莲姑娘可以回去南厢，客房一直都有备着。”
“……哦好。”郝星莲答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往南厢走，忽然又顿足，开口道：“醒酒汤就不用了，让她睡吧。打扰了她休息呀，可有你好受的。”
“……是。”
郝星莲看着丁四点了头，便转过身，朝木字园里走去。
独孤府里一共有五个大园，每个园分为东南西北四厢，木字园里的南厢是当初独孤卫备给她的客房，独孤倾九住在水字园的北厢，与她隔了两堵红墙。今日宋煜到访，住在了独孤城主的金字园里的东厢。凌少轩据说喜好清净，独自住在与木字园为邻的风字园里，现在墙那头已经没了灯火的亮光，应该也睡下了。
郝星莲滴酒未喝，整个人清醒得很，她抬起头看了那月亮一会，慢慢地踱步，走到了一棵桃花树下。
粉红色的花瓣洒了一地，纷纷簌簌地从树上飘落，落在郝星莲的白衣肩头。
“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呢？”郝星莲出神地凝视着天中月，喃喃道，“我是魔教妖女，应该替教主扰得这人间不得安宁才对，怎么会帮他们呢？而且，我居然还和猎妖师交了朋友……怎么会……”
可惜，她的两个姐姐不在这里，郝星莲说的话，也只有散在风里，悠悠转转，最后消失。
忽然，袖中的玉笛窜了出来，月光把它的千千结打的雪亮，郝星莲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笛子，发现原本冰凉的笛身像是着了火一般的烫人，惊得她又收回了手。
玉笛似乎有灵性，顺着它指引的方向看去，郝星莲可以看见，那棵桃花树上的墙头上，坐了一个人。
月光照白了他的脸，一双眸子却是如血般的红，一身黑袍已再无往日的清润，额中魔纹，神色狠戾。
“这是……”
郝星莲还来不及猜出来他是谁，那个人就已经跳下了墙头。
那是……金字园！
难道，又是那个黑衣人来了吗？
为了绝寒箭？
后背的伤还没有痊愈，郝星莲咬了咬牙，来不及拿三生剑，直接爬上了桃树，攀到墙瓦，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掉下去，睁大眼睛看着那个人。
独孤府戒备森严，他的武功定是高明，如今她失了法力，现在送上去只有死的份儿。
郝星莲咬了一下唇瓣，眼看着他疾步往东厢而去，走到门前却又忽然转过身。
凌少轩！
郝星莲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右手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他看过来了！
凌少轩怎么会变成怎样？！
郝星莲还来不及疑惑，园内的凌少轩眼神一凛，目光直直朝郝星莲这边看来：“谁！”
被发现了！
郝星莲跳下墙头，故作镇定地看向他：“是我。”
“星莲姑娘。”一丝狞笑自凌少轩的嘴角蔓延开，眼神呆滞地转过身，他又继续迈开脚，仿佛郝星莲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凌少轩，你怎么了？”郝星莲下意识地朝前一步走向他，然而他就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脚步未停一下。
“杀了他，杀了他……”一阵风吹来，送来他的怔怔低喃，犹如一句魔咒，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郝星莲一震，刚刚凌少轩看她的时候，眼中分明没有半分人气，但是他却认出了她。
他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
“凌少轩，你到底想去做什么？”敢杀当今天子，他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郝星莲刚走出几步，就被一股莫名的气流震的直接钉在了一棵树的树干上。
后背传来火烧火燎的痛，郝星莲皱眉，抬起眼看过去。
那是……什么？
倏然，她还没反应过来，凌少轩就像移形换影一般，直接到了她的面前，郝星莲愣了一下，下一秒，她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扼住了脖子，整个人都被腾空提了起来。
这种窒息的感觉，她太熟悉了……
郝星莲蹬着双脚，伸出手想要抑制住那团黑气，然而却什么也触碰不到。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也被颈间的那只“无形手”越提越高。她艰难地向下看去，只见凌少轩的眼中飞出两道红光，他咬着牙道：“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了我娘……你们这些妖怪……”
“凌……少……轩……”郝星莲口齿不清地吐出这三个字来，他再不松手，她就要断气了！
就在郝星莲以为自己非死不可，绝望地闭上眼睛的时候，忽然寂静的天空划过一道光芒亮丽的金色光弧，直直地俯冲而来，斩断了那只手。
郝星莲顿时觉得身上一松，紧接着，她跌入了一个清冷的怀抱。
连忙张开嘴大口大口地顺气，鼻腔里却立即钻进一股冷冽的梅香。
她不禁侧头看向他。
清冷的月光打在他的银色发带上，在那飘逸的白袍上映下飘舞的碎影。薄薄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在两人落地的同时，那略有艳色的唇微微张开：“笛子。”
沈云然收了揽在她腰间的那只手，朝她摊开掌心：“清风笛。”
郝星莲半晌都没反应。
沈云然冷笑：“怎么样，骗我的瞎话编好了么？”他视线冰冷地看着郝星莲的脸，“还是说，你已经把它献给了宋东皇，魔尊大喜，给了你不少赏赐？”
听着他略带嘲讽的话，郝星莲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袖中把笛子扔给了他，同时还飞快地退开了他的周身：“放心，我郝星莲还没有无耻到那个地步！”
沈云然伸出手，轻巧地接住玉笛，不再看她。
郝星莲……
沈云然冷哼，名字取的跟主人一样蠢。
郝星莲呼吸有些不稳，臭屁神仙！把她当成什么了！她是那种为了利益会把别人的东西乱给的势利小人吗！也不睁大他的眼睛看看，她可是很善良很友好的好不好！
只不过……
他刚刚说，清风笛？
八方神器之一，神教上神，天真教主的文器！
居然在她身边呆了这么久！
郝星莲错愕。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沈云然手一扬，清风笛便放在了他的唇畔。
“住手！”正当沈云然要开口吹奏时，独孤卫略显慌张的声音响起，“手下留情，不要为难轩儿！”
沈云然的动作只是顿了那么一瞬，笛声还是从他的唇中溢出，吹出的正是神教的《往生咒》，宛如天籁之音的笛梵，对凌少轩来说，却是地狱奏鸣曲的响起。
“啊啊啊——”凌少轩突然双手抱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额头的青筋一条条迸起，体内的那东西似乎很不好受，正在横冲直撞着做最后的挣扎，那些笛音好像是蛊虫一样吞食着他的意识，他感觉他的身体快要爆炸了。
“轩儿，轩儿，你怎么样？”独孤卫心急如焚，却奈何近不了凌少轩的身，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他看了手持玉笛的沈云然一眼，知道这是神教的那位大人物，更加不好出手阻止。
“够了，不要再吹了，他已经昏过去了！”郝星莲呆了许久，一直到凌少轩倒在了地上才反应过来，连忙开口阻止道。
沈云然的笛声戛然而止。
“轩儿，你没事吧，轩儿！”见沈云然收了笛子，独孤卫忙上前去查看凌少轩的情况。
郝星莲在一旁安慰：“城主，不要紧的，他只是昏过去了。”
独孤卫看了她一眼，追问：“小九，小九呢？她有没有事？”
“放心，她很好，在房间睡下了。”郝星莲回答，现在，她最担心的就是凌少轩。
“你……”独孤卫站起身，打量着沈云然道：“如果我没猜错，尊者应该就是神教的那位上神，天真教主沈云然了吧。”
沈云然面淡如水地回：“正是本尊。”
原来，他的名字是沈云然，宋今宸口中的更适合玉莲雪冰靴的魔教死敌？
听姐姐说，沈云然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一年前闭关，年仅二十一岁就修为上神，成为神教中最年轻、实力最强、最有资格继任天君之位的神谪仙，轻而易举统领神教，与魔教教主宋东皇、仙教教主复古琼瑶并列四界，同为飞升九重天人选。
“既是神尊，还请尊者开恩，救救孙儿。”独孤卫朝沈云然行了一个大礼。
沈云然没有看他，像是在看着某虚空之处，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清风笛，过了很久，他才抬眼扫了一下一旁同样在看着他的郝星莲，淡声道：“血咒。”
独孤卫的面容瞬间浮上一层慌张，开口的声调都有些不稳：“血……血咒？”
“兴许，是沾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了。”沈云然抬头，冷冷地看过凌少轩，“怨气，至亲所有，想是心中有个死结，被心魔钻了空子。欲界之事本尊不好插手，告辞。”
说完将清风笛收入袖中，转身。
“上神留步！”独孤卫咬着牙，颤声道，“小师曾去求见过您，只不过那时上神闭门谢客，而上仙琼瑶则直接回绝了我。如今上神光临寒舍，请上神施手，救救他，他还年轻，命不该绝……”
沈云然的脚步顿了顿，白色的背影笔直挺拔，如同是雪山上的雪松，字句冷漠如冰：“咎由自取。”
郝星莲瞪大眼睛。
他说什么？咎由自取？
意思就是不救喽？
眼看着他就要召出祥云离开，郝星莲扫了一眼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凌少轩，心急地脱口而出：“等一下！”
见他动作未停，郝星莲又道：“你连我都可以救，为什么不可以救他？”
祥云飘飘悠悠到了沈云然的脚边，他抬起脚步不想多做纠缠，却一眼对上旁边宋煜的目光。
刹那间，云雾散去，沈云然身影未再动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宋煜只看了沈云然一眼便转而问独孤卫，他的贴身侍卫从屋里拿了一件浅灰色的斗篷出来给他披上。
像是几个人动静太大，把已经入睡的他给惊醒了。
“臣罪该万死，惊扰了皇上。”独孤卫先做了一个揖才回答道，“孙儿突发旧疾不省人事，臣惶恐，皇上恕罪。”
“突发旧疾？”宋煜看了一眼凌少轩，脸色有些难看，“那还不快去请郎中来看看？”
“只是老毛病了，休息一夜就好了。”独孤卫搀扶起凌少轩，面无表情道：“微臣告退了，皇上也早些休息。”
“好。”宋煜应了一声，目光散开时，却不见了沈云然的身影。
就连那个刚刚还在的白衣女子，也一起消失了。
一瞬间，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了君臣两人。
“殿下，”不知道站了多久，烈一珩唤了一声，“夜深了。”
宋煜扫了他一眼，却并无动作：“一珩，你说，沈云然怎么会在这里？”
“属下猜测……”烈一珩顿了顿，“这可能是独孤卫的安排。”
宋煜负手而立，嗤了一声：“堂堂天真教主，被一介凡人调来遣去，那他升这上神还有何用！”
“属下愚钝，也仅仅只是猜测而已。”烈一珩垂首，不卑不亢，“倒是那位凌公子，什么旧疾复发，我看他更像是中了血咒。”
“血咒？！”宋煜震得后退一步，变了脸色。“没错，是血咒，”他咬紧牙齿，“魔教血咒！”
没想到他当年的退让，却换来了他更加变本加厉的嚣张！
“殿下。”
宋煜皱眉：“她醒了吗？”
“还没有。”烈一珩迟疑地回答，“被挖去了心头之血，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了。”
宋煜缓缓吐出一口气，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吩咐：“加强药力，务必要把她救活。如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是。”
宋煜放下手，解开斗篷丢给他。
烈一珩接住斗篷，抬首：“殿下又要去昆仑山？”
“嗯。”宋煜点头，声音细听之下竟带了几分疲惫。“我让你找的缧绁之冰，如何？”
烈一珩顿了顿，摇头：“属下办事不力，并未能找到缧绁之冰。”
“算啦，不怪你。”宋煜也不勉强他，“叶华虚境里的东西，哪里是有那么好找的。”说完施展轻功，飞至墙头。
“殿下！”烈一珩下意识地阻止，“殿下，不可！那里是极寒之地，殿下又要去那里自损功力吗？”
“怎么能说是自损功力呢？”背对着下属，宋煜的唇角勾起一抹笑，“这一切，自然是我心甘情愿的。”
说完不再多做停留，身手轻快地融入了黑夜中。
“殿下……”望着主子离去的背影，烈一珩低低地叹了一声，“五年了，你还是要这么折磨自己吗？”
天中月光温柔，夜风清凉，这一句叹息，终究还是消失在了风里，无痕迹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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