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郝星莲坐在质地精良的檀木桌旁,接收着独孤卫若有若无的打量,即使桌上摆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饭菜,她还是觉得难受得如坐针毡。
她不时抬头望两眼门口处。
郝星莲的动作终于引起了独孤卫的注意,他臭着一张脸问身旁的丫鬟:“小姐怎么还没起?!”
“回老爷,小姐说她不用早饭了,让你们别等她。”
独孤卫心里本就有一股火,现在一听这话,立即就吹胡子瞪眼了:“怎么,她是有多忙,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爷爷别生气,我这不是来了嘛。”独孤倾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嘻嘻地在郝星莲身旁坐下,“我只是打扮了一下而已。”
独孤卫睨她一眼,还是满脸不高兴:“打扮得那么漂亮干嘛?去玩儿?如果是想去玩的话,那你还是别想了。”
独孤倾九的动作一顿,刚拿起筷子的手又放下了:“为什么呀爷爷?”
“你给我好好练功!”独孤卫重重地命令道。
“爷爷!女孩子没事干嘛要舞刀弄枪的,我都说了我不想当了!”独孤倾九站起身,脸上似有不悦之色,“爷爷难道想让我重蹈爹的覆辙吗!”
闻言,独孤卫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下意识地看向了凌少轩。
醉翁之意不在酒。虽然这个外孙每日都有勤奋练功修法,却一点也不在乎这把无数人都梦寐以求的少城主之位,其中的什么原因他也是清楚的。
“你当猎妖师不也整天舞刀弄枪的!”
“啪!”摔了筷子,独孤倾九铁青着脸跑了出去。
“那个,我去看看。”郝星莲说着快速喝完了碗里的粥,也跟着出去了。
独孤卫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胆子越来越肥了。”
凌少轩抬首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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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小九,你要去哪里啊?”郝星莲好不容易追上了独孤倾九,转了个身拦在她面前。
“你管我去哪儿。”独孤倾九的心情本来就不好,现在被郝星莲这么一拦,大小姐的脾气就上来了,说话的语气也不太好。
“你刚刚不该对你爷爷那样说话的。”郝星莲柔声开口道。
“谁让他老是让我练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早知道就不该回来,和你一起去闯荡江湖。”独孤倾九说着,朝身后的城主府翻了一个大白眼。
“那你现在……”
“心情不好当然要去玩了。”独孤倾九拉着她一起走,“我带你吃馄饨去。”
木柴上支起一口大铁锅,翻滚的沸水冒着朦朦胧胧的白汽,锅里翻滚着一只只样型小巧的馄饨,穿着拙劣的伙计拿着一把蒲扇不断地扇着,把那诱人的香气散播地选一些。
“坐,这里不是我家,所以千万别客气。”独孤倾九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叫了句,“伙计,来两碗馄饨,本小姐要多肉的。”
“好嘞!”
“小九,这里是什么地方啊?”郝星莲皱眉问道。周围的都是一些布衣百姓,像独孤倾九这样衣着光鲜的大小姐在这里简直就是一粒珍珠掺在了沙子堆里。
所以她们一入座,就吸引了周围许多食客的目光。
“这里?食摊啊。”独孤倾九碎碎念叨,“星莲你别以为我小气不请你去酒楼吃饭,酒楼虽然有很大排场,但是那里的吃的都不算吃的。这种小食摊,小本买卖,卖的自家吃食反而更好吃。”
正念叨着,馄饨上来了。
独孤倾九立即拿起调羹舀了吹凉了吃,而郝星莲却不知从何下手。她一脸郁闷地盯着碗中之物看了好久,闷闷地吐出一句:“这个,是什么呀?”
“馄饨啊。”独孤倾九闻言,露出一副被雷劈的表情,“你不会连这个都没吃过吧?”她放下调羹,凑上来问:“你家是不是富可敌国所以没吃过这种平民美食?我看你拿的那把剑,不一般啊!老实交代郝星莲,你家到底是做什么的?这次出来玩,没少带盘缠吧?!”说完就要去挠她。
“停,停!我交代就是了。”郝星莲连忙躲开她,将两臂抱在胸前,转了几下眼珠,狡黠地笑:“我家是做玉器生意的,在……在豫州城里!”
“豫州城?”独孤倾九放开她,悻悻地坐了回去。“没听说过。”
你当然没听说过了,那纯粹是我瞎编的好吗!至于三生剑为什么不一般,这个可不能跟你说!
郝星莲道:“小九,我还是吃点别的好了。”
“伙计,来一屉包子!”独孤倾九嘴里还吃着馄饨,说话有些含糊,不过片刻后一屉包子还是被摆在了郝星莲的面前。
吃这个郝星莲有经验,谁叫她天天面对着一个包子妖灵呢!
似乎是感应到了郝星莲的心中所想,手中的三生剑震了一下,应该是在抗议。
郝星莲伸箸夹了一个包子正要张口吃,忽然瞥见一个小女娃,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用一种饥渴的目光看着她。
准确的说,是看着她手里的包子。
郝星莲放下筷子,转头冲她摇了摇手:“你过来。”
小女娃看了看左右,确定郝星莲是在叫自己后才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女娃面黄肌瘦,小脸上布满尘土,一双漂亮的眼睛就显得格外的大。嫩发凌乱不堪地贴在额头,嘴唇干裂发白,目光有些轻微的涣散,一看就知道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她看了一眼郝星莲,脆生生地开口:“好心的姐姐,我很饿,能不能……”
话音未落,女娃的手里就被塞下了一个又大又白的包子。
“你不是饿了吗?快吃啊。”郝星莲说着,不顾脏乱地捏了捏她的脸,嗯,手感不错,小孩子的皮肤就是好。“你才多小啊,怎么就出来行乞了?”
小女孩看她一眼,不答反问:“我……我能多要一个吗?”她的声音细若蚊吟,一双小手不住地摩挲着手里的包子,并没有吃。
郝星莲微愣。
女娃急急地解释:“娘亲和哥哥都病了,他们一定很想吃包子的。”
郝星莲忍不住问道:“只要两个?那你呢,你吃什么?”
“我不饿。”她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最讨厌吃的就是包子了。”
“这一屉包子都给你。”郝星莲正要把蒸屉捧给小女孩,却硬生生地被独孤倾九给拦住。
“星莲你在干什么?”
“那个……把包子都给她啊。”一大一小都睁着一双清澈无比的大眼睛看着她,独孤倾九都快晕过去了:“你知道这苏州城里有多少个像她这样的贫民吗?若是你今天出手帮了这个,日后会有无数个主动找上你!”说完,她瞥了小女娃一眼,把蒸屉塞给她,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拿了快走。”
小女娃呆呆地接过,连“谢谢”都忘了说,飞也似的跑了。
“独孤倾九你怎么这样?!”郝星莲站起身,像是完全不认识她般,眼里满是失望,“亏你还是城主的孙女,竟然连能帮就帮的道理也不懂么?来一个我帮一个,来两个我帮两个就是,反正我乐意,你管不着,也没资格管。不就是一屉包子吗?你看看人家都饿成什么样了!你要是舍不得那屉包子钱,大不了我付!”说完一锭银子“啪”地按在桌上,拿了剑就走。
“星莲!”独孤倾九一愣,也顾不上自称丢了盘缠的郝星莲哪里来的银子了,忙放下吃食追赶了上来,边走边向她解释道:“我不是舍不得那一屉包子钱,我只是……贫民太多了,你要帮根本就帮不过来,有心力不足啊!而且,你这么善良,我怕你被人缠上……”
“不可能!”几乎是想也不想的,郝星莲立即反驳道,“那孩子的心思那么单纯,我相信那些人也是同样善良的!”
“星莲,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这些贫民,骨子里坏着呢,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住口!”独孤倾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郝星莲打断了。只见她拿剑的手颤抖着,脸色十分难看。
“你有手有脚,完全可以自己出去赚钱养活你自己和你娘,干嘛要干一些小偷小摸的勾当?”
“仙人,其实我不是不去赚钱,而是,我是贱民,没有人会要我的。”
不知怎的,郝星莲忽然想起了灯元节上那个偷药的少年……
独孤倾九担忧地看她:“星莲,你……”
“他们是迫不得已……”
“嗯?”
“我说,他们是迫不得已的!”郝星莲微微加大了音量,眼底布满了令人看不懂的情绪,“贫民多,你爷爷的城主之责,又尽到了几分?”说到了最后,语气里竟带了一丝责备。
不过一说完,郝星莲就后悔了,自己怎么了,刚刚那些话,好像是不经过大脑思考说出来的。自己明明是妖,怎么会替人说话?
“不关爷爷的事,他已经尽力了。是魔教弟子!”独孤倾九恨恨地说道,“苏州城因为大含灵气,妖魔肆虐举举来犯,手段极其狡诈阴险,纵使我独孤家满门猎妖,也有防备不周的时候。最近这几天又出了一个九尾天狐,以人心为食,多次猎杀总抓不住,闹得整个苏州城人心惶惶。那些贫民,多是被魔教弟子害得家破人亡,只要魔教一日不灭,人间根本就再无宁日!”
说得郝星莲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妖就只会做坏事不会做好事似的。
“不是还有仙教的人吗?”
“他们才不管这些呢!”独孤倾九白眼一翻,吐出一口郁气,“他们仙人只知道清高罢了。只负责斩妖除魔,那些人的家眷是死是活不归他们管,他们也不管。”
说着,她看向郝星莲,眼中满是赞赏,这女子这么善良,她可是交定这个朋友了:“所以星莲,连仙人都不管了,你这一介凡人还管什么呢?”
“可是……”郝星莲迟疑了一下,对上她的目光,“你不觉得那些人很可怜吗?”
“可怜?”独孤倾九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刚开始我也觉得他们可怜,也像你一样那样去帮过他们。可能后面是对这种情形麻木了吧,我就不再管了……”
正说着,独孤倾九忽然感觉到身旁的郝星莲身形一动。
原来是被人撞了一下。
感觉到那人被撞得跌跌落落的,郝星莲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是一位妇人,穿着打满了补丁的布衣,此刻正哭得满脸泪水。
“咦……”独孤倾九在郝星莲身后轻轻出声道,“这眉眼,还挺像刚才那个要包子的小女孩。”
郝星莲一看,还真像。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那妇人却对着面前的医馆哭了起来:“大夫,我求求你了,我儿子快要病死了,你行行好跟我出诊吧,求你了大夫!”
“滚开,一个子儿都没有的穷鬼还想让我出诊?滚远点!”医馆里出来一位郎中模样的人,对着妇人啐了一口,表情万分嫌弃。
郝星莲这才明白,这位妇人是被人推赶出来才撞到自己的。
她下意识地就要反驳,却被独孤倾九警告味十足地拉到了身后。
“大嫂你别求他了。”独孤倾九一脸鄙夷,“眼里只有钱没有人命的势利小人。”
独孤倾九这话说得干脆漂亮,噎得那人愣是没反驳出来一句话。
街上人来人往,也许是见多了这样的场景,竟没一个人前来为妇人说话。
原来人心已冰冷到这种地步……
郝星莲心下一凉。
“可是我儿子快要不行了,怎么办啊……我又请不到郎中来救他……”妇人越哭越伤心,声音嘶哑,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大嫂你别哭,我是郎中,我会看病,带我去看看你儿子,我会把他治好的。”郝星莲忙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递给她,柔声安慰道。
“你?”妇人接过手帕,泪眼朦胧地看了她一眼,抽噎道,“看你拿着剑,不像是个女医。”
郝星莲耐心地对她说道:“我的确精通医理。”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妇人忙擦了眼泪,为她们带路。
独孤倾九是皱着眉跟着妇人走进贫民窟的。
“叫你多管闲事。”她悄悄在底下掐了一下郝星莲。
郝星莲恍若未闻,觉得这条路有些眼熟。
那一天,她好像就是在这个巷口被仙教的人给围杀的。
也是在这个巷口,若不是姐姐及时赶到,她差点就要被那个天真教主杀掉。
“妖就该杀。”清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可言的声音至今仍回荡在她的耳边。
“姑娘,就是这里。”妇人站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对她说道。
“哦,好。”郝星莲回过神,忙应了一声。
屋里的摆设很简陋,所以郝星莲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床边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怎么看怎么眼熟。
“儿子,娘把大夫请来了。”妇人说着,俯下身把儿子扶起坐好。
少年脸色苍白,是那种在屋子里待着久久见不到阳光的病态白。他起身的时候,人还在咳嗽,咳得很是厉害。
“是你?”少年眼底闪过一丝惊喜,只一下便认出了郝星莲,“娘,她就是当初帮我付了药钱,还给了我一朵天山雪莲的那个仙……”少年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郝星莲拼命地向他使眼色,于是就适时改口:“那个人!”说着又疑惑皱眉:“好像叫‘郝星’,当时是男儿装扮,今天才知道,原来恩公是名女子!”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独孤倾九低声问道。
郝星莲点头,暗暗在两指之间点了法,走上前去搭在了少年的腕间。
把完脉,郝星莲对那妇人说道:“旧伤复发,又受了重风寒,还挺严重的。我会给你钱,你去抓药,一餐一帖,一日三帖,空腹食效果最佳。你细细听着:三七粉一两,金银花露三升,十钱当归,石埆溪五钱,一两鹿茸和白芷。熬药的泉水最好用舞之堂里的甘醇,文火熬制一个半时辰,温凉即可。”
说完拔了头上的凉玉簪,取了腰间的琚珺玉,丢给那妇人,拉了独孤倾九走出门。
刚刚那少年看她的眼神,分明带了一丝愧疚和赦然。
连当日她给他们做法变的家具都不见了踪影,可见这个家穷到了什么地步。
“姐姐?”小女孩捧着一屉包子,呆呆地看着她们,“姐姐是来给我哥哥看病的吗?”
“嗯。”现在轮到独孤倾九捏她的脸了,“看好了,我们回家了,你也进去的吧。”
郝星莲不动声色地绕过她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独孤倾九忙追上她:“不开心啊?你不是挺乐于助人的吗?”
郝星莲叹了口气,忧愁地皱了皱眉:“你说的对,像他们这样的人太多了,我根本就帮不过来。”
独孤倾九赞同地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什么办法?”
“开一间医馆。”郝星莲看着她,眉里眼里都是笑,“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聪明啊?”
独孤倾九有些迷糊:“开医馆赚钱?”
“当然不是了!”郝星莲认真地说道,一脸憧憬。“我呢,打算开一个‘九星医馆’,专给穷人看病不收钱,这样我就能帮他们啦。”
独孤倾九点头:“听起来好像还不错唉。”
独孤府
“难得星莲姑娘有这心,我马上让人拨一块地方给你。”独孤卫眼底升起一抹赞赏之色,点头同意了郝星莲的要求。
三日之后,“九星医馆”开张。
九星医馆中只有一位女医,只给穷人看病而不收分文,药到病除,精通医术,被苏州城民冠以“玉面女医”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