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手机在枕头边上疯狂振动，抓过来按下接听键就听到他的声音，转头看一眼床头的闹钟，凌晨四点半。
“什么梦？”吸烟与晚睡让我的嗓音像中年男人一样沙哑，半梦半醒的昏头转向又让我注定分不太清前后鼻音，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矫正我。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了两秒钟，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梦见你了”就礼貌地为凌晨夺命call道歉，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听到他在说“拜拜”，徒劳地叫着“等一下”却跟不上挂断电话的速度，只有贴在耳边的忙音嘟嘟嘟的和闹钟时针一起滴答。
又一次。连续一个月朱青升总是在很晚的时候打来电话，而我总是在第一时间接起。朱青升从不长聊，说上几句就干净利落地挂断，第二天再重复。我盯着通话记录里一排“朱青升”看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放下手机瞪着天花板。今天我喝酒打游戏等到凌晨两点没有等到朱青升的电话，还以为他不会再打来，做梦都生怕自己错过那通电话。
说实在的我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更精确一点说就是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描述他们的关系。说是朋友可能还要更亲密一些，说是不分性别的好兄弟好像又比那个暧昧一点，说是恋人又无论如何都迈不过去那道坎。朱青升是我的同学，玩得很好的同学，可以一起感慨人生无望这垃圾哲学系上不明白了的同学，可以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抽得直咳嗽还互相对骂的好同学。
说对朱青升完全没想法是撒谎，毕竟大家都说朱青升是低配版丁真。他确实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明亮又坦诚，镶嵌在眼眶里，为一张周正英气的脸添上一点孩子气的柔软。每次与朱青升对视我都惊讶于那双眼睛——这样说可能有些矫情，但我真的总在惊叹世上怎么会有那么清澈灵动的眼睛，好像任何情绪在他眼里都无处遁形。很久以前我半开玩笑地问朱青升为什么每次和我对视都眼神发直，是不是觉得我太漂亮所以转不动目光，还是说朱青升的本意是“朱情圣”，所以对朋友都要施展“眼神杀”。
朱青升不回答，只是笑，有点腼腆地把眼睛转开。
要怎么说呢？哪怕是在封校之前，我们也已经很久没有聚在一起过了，只是像所有点头之交那样尽着普通朋友的义务，点赞与评论彼此的一些朋友圈，偶尔抓到契机聊上两句，上一次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我夸朱青升重新剪短了头发很有高中生的青春活力，然后我祝贺青升哥保研成功能在哲学系继续深造，但我自己还前途未卜，将来请他苟富贵勿相忘。我记得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最后被朱青升送回宿舍，而从一个月前朱青升开始了这种诡异的打电话行为。
这像个糟糕透顶的游戏，但朱青升为什么要选择我和他玩？朱青升像那种真正对世界的本质感兴趣的大哲学家，而我只是厌烦了陈词滥调觉得哲学很酷。我们的世界有所交集但并不算完全生活在同一个维度，他打来的电话更多时候就像来自外太空——离我很远，很飘渺。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厌烦。事实上朱青升越骚扰我越觉得好奇，或许总有一天我会接近那些电话背后的真相，只是现在还一头雾水。有时候朱青升问我毕业论文准备得如何，有时候问我怎么最近都不出去玩了，有时候问我到底是否真的喜欢《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后来他问我要考研还是毕业后直接工作，再后来他说自己做梦梦到我。
我没有来得及问他到底梦见了什么，因为说梦见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种可能，也许我是他梦里的反派，也许是他的小伙伴，也许只是群像里的路人甲。在朱青升这里一切皆有可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问些什么。
渐渐地我习惯了朱青升隔三差五的深夜电话，可以说还有些享受。这就像他们的专属游戏，捉迷藏，或者特殊形式的猜字谜，朱青升出题，不给什么反应时间就立刻躲起来，而我只能凭着本能去猜，去找，在一片漆黑里顺着他时有时无的提示去抓所谓的结果。
封校的时间里我终于决定解决问题，好好回忆一下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吗？我想起朱青升头发柔软的触感，想起上次吃饭给他递卫生纸时碰到他手指时的柔软，但我又绝对不会用“可爱”之类的形容词去概括朱青升......要怎么形容朱青升呢？我只能说“特别好”，朱青升特别好，我上课走神被老师突然提问时给我小声提示的行为特别好，在我喝醉时揉我头发说“下次少喝点”的语气特别好，和我吃饭时胃口也特别好......由此看来我真的不能怪罪朱青升打哑谜，因为我自己的语文功底就不足以去描摹这个人，自然也无法揣测他的动机。
我倒不会觉得他烦，毕竟封校之后的消遣少之又少。但总是抓不住他的心思会让我觉得自己像天字第一号大笨蛋，毕竟大家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而我偏偏是个愚笨的女人。在瞪着天花板又发呆了三小时之后我终于决定不再坐以待毙，猜不到就去要提示，主动出击不会出错，毕竟我本就是个直接的人。
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居然也很爽快地接起来，像往常一样带了点鼻音的少年气十足的音色，轻柔地问怎么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心跳得很快，有可能是缺乏睡眠的缘故，但我是熬夜惯犯了，现在还是下意识地把一切归咎到朱青升身上。我听到自己颤抖着声音问他梦见了什么，而电话那边朱青升笑起来，听起来似乎像我一样疲惫。
“没什么。”朱青升说，“就是个梦。我忘了。”
电话挂断之后我躺回床上，好像有充足的理由补回昨晚欠下的觉，但仍然只是盯着天花板思绪纷乱。我们的交手好像就这样结束了，我在黑暗中抓住了朱青升的衣角，而他轻描淡写地冲我笑一笑说声“被你发现了”，捉迷藏到此结束，我们走出房间回到各自的生活。但冥冥之中我又觉得似乎游戏还没有真正开始，不安沉甸甸地坠在心口，让我怀疑自己是否根本不该打出那通电话。
那之后的几天里朱青升没有再打电话来。不管我怎么等，怎么翻看手机的通话记录，怎么刷新微信的聊天界面，都没有。朱青升没有发任何朋友圈动态，微博不更新，好像整个世界凝固在昨晚，游戏结束我们各自走出漆黑的房间，但谜底仍然永远地留在那里，无人问津。
我问其他同学朱青升最近如何，他们打趣说我们总是形影不离，这话我应该问自己。于是我发消息叫他一起去食堂吃饭，往常约这种食堂饭局总是很容易，但这次朱青升表现得很犹豫，“正在输入中”出现好几次又消失，最终简简单单一个“好”。
我把这种顾虑说给室友，她们笑话我说是不是上次和人家一起吃饭喝得太醉闹得太凶被人嫌弃了，而我想了又想也想不起来上次一起吃饭干了什么好事，隐约想起朱青升送我回宿舍的片段，之后便都是一片残影模糊。
他准时赴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照常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吃吃喝喝，吃完了还能一起在大街上闲逛，然后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上次一起吃饭的那个晚上。
“你送我回家的对吧？”不知不觉间我们又走到我宿舍楼下，我甚至没意识到，本来这次我是打算先送他回去的。
朱青升好像整个人怔了一下，但很快地眨了眨眼睛，语气里装饰了做作虚浮的欢快，“是啊。怎么了？我可没偷拿你东西。”
“没什么。”我笑起来，“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蠢事？今天特意没喝酒，就怕又让你看笑话。”
黑暗中女生宿舍楼下有很多情侣在说着情话，朱青升有些仓皇地张望四下，最终望着我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而我又一次惊讶于那双眼睛。我不必俗套地说朱青升眼睛里有星辰大海，也不必像古龙小说里那样说“春天在朱青升的眼睛里”，夜晚的空气已经足够暧昧，而我只觉得再望着那双眼睛多一秒就会自惭形秽到无地自容，只能赶紧把目光移到别处去——但仍然能感到他的目光钉在身上，几乎可以烧出两个洞来。
“你拉着我的手让我别走。”
谜底终于揭晓，而主人公只能尴尬又心虚地冲另外一位当事人笑笑，胸膛里一颗心脏已经开始乱撞狂跳。直觉告诉我或许这就是游戏的开端，我能猜到一点端倪，但事已至此我仍然需要更确定的答案......在朱青升眼底我没有秘密，但朱青升对我来说还是个谜。
“你说你爱我。”
我不敢看他了。“我喝醉了。”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心跳在应该加速的时刻却放慢节奏，一下又一下像重锤在胸腔里敲击。
所以这就是游戏的结局。
他拍拍我的肩膀，以最不自然的发声方式让我别往心里去，各种情绪梗在喉咙里横冲直撞等着跟随眼泪一起涌出来，但朱青升使出全身力气把它们压回去，以至于身体都在颤抖。我觉察得到，但没有点破，而是抬起眼故作轻松地冲他笑一笑。“谢谢。”
到了分别的时候了，我们旁边的情侣在接吻、拥抱，而朱青升勉强寒暄几句就转身迈开步子，徒留我站在楼下望着他的背影被夜色一点点吞噬，恍然发觉不知何时自己也已经满眼泪水。
如果我刚才鼓起勇气去看他的眼睛，事情会有不同的结局吗？
于是我追上去，在朱青升又一次躲进黑暗之前，在我开始新一轮猜测与寻找之前，抓住朱青升的胳膊。我已经知道答案，现在只需要验证，必须亲口说出来，没有捉迷藏，没有猜哑谜，简简单单，清清楚楚。朱青升没有做梦，有些事情真实地发生过，有些话可以在合适的时机再说一遍。
“我爱你。”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勇敢地与朱青升对视——在他眼里我看到自己，如此清晰。
我终于在黑暗中抓住朱青升的手，坚定不移。然后我们一起走出来，游戏到此结束，星空之下我还来得及亲吻来之不易的谜底，像其他情侣一样。
捉迷藏结束，爱情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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