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小辉

算起来这已经是我来这里上学的第四个年头，东北寒风磨砺过的皮肤在南方水土滋养下已经细嫩了不少，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也觉得所谓野性被消磨掉不少，唯有东北口音钉死在骨子里死活洗不去。挺好的，我觉得自己算是故土情结很深的那种人，这也算一点特性，没准在片场就能因为这点不一样脱颖而出。我这样想了四年，事实就是身边一些同学还没毕业已经有了很不错的片约，而我浑浑噩噩混了四年，哪怕自觉演技不错，奈何没背景混不出什么名堂，接不到跑龙套活计的时候只能在学校附近的港式茶餐厅里夜晚兼职打杂。就当体验生活积累经验，我这样安慰自己，但是个人都清楚我更在乎的当然是每个月打到银行卡里的数字。

话说回来，在茶餐厅里确实能见到形形色色的人，不忙的时候我会观察他们，研究他们，猜测他们的职业，揣度他们的性格，甚至去假想他们的生活，夜班打工的几个月里写了满满当当一笔记本的人物小传。笔记里有独自生活收养了几十只小猫小狗的孤僻老太太，有努力经营着微信公众号每天到处探店希望有朝一日走红的美食博主，有被学业搞得焦头烂额就打扮漂亮和姐妹出来大吃一顿排忧解难的学生妹，有拼死拼活终日加班只能犒赏自己一顿丰盛夜宵的打工人.......有时候我觉得我和这些人都是朋友，可以轻易地走进他们的世界体味他们的酸甜苦辣，只有一个人，我观察了很久，却向来无从下笔。

那个男生每次来的时间都不固定，通常是晚上或中午，偶尔是在餐厅打烊前的深夜时分，每次都独自坐在最偏僻的角落。有时候他来的时候心情不错，点菜的时候一边翻菜单一边哼着小曲，端上饭菜的时候还会听到他笑着说“谢谢”，嗓音低沉又柔和；有时候他看起来疲惫不堪，需要一只手支着头才能勉强看一眼菜单就随便点上些东西，等菜的时候托着腮闭着眼好像马上就要睡过去；有时候他显然烦躁不已，上菜速度慢了就会满脸不悦，吃饭的时候勺子筷子碰撞着餐具发出叮当脆响，偶尔还匆匆忙忙地接打电话，有一次我偷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叫他“小辉”。大概是这个名字吧，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听清，也不知道那人是否带了口音。

就叫他小辉好了。

我猜不出他的身份，只能通过那张年轻的脸推断他大概和我一样还是学生，当然也有可能是初入职场的萌新上班族，但他来餐厅的频率和时间又让我无法决断，只能在笔记本上打一个又一个问号。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小辉很喜欢来这里，甚至办了会员卡，至少我刚来打工的时候小辉就是这里的常客了，哪怕有时候一连几个月看不到他角落里的身影，一段时间后小辉总会再次出现，按响桌上的服务铃向我招招手。

他总是一个人，这好像很不合理，毕竟他是个帅哥，走在大街上都会被星探拉走的那种帅气，还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我班上有很多英俊的男同学，却没有一个像小辉这样的：他长了一张标准的正剧男主角脸，五官端正，眼睛亮而深邃，轮廓英挺得像是斧凿刀刻出来的。但他的气质却很柔和，甚至我这样一个东北女人都要比他更豪迈。

不过好像我并不能用任何形容词去定义小辉。他太过神秘。我们没说过几次话，我只知道小辉笑起来很邻家男孩，声音很低沉性感，脸上还总有一种和年龄不符的成熟感。多么合适的写作素材啊！很多个失眠又不想写作业的夜晚，我在灯下咬着笔头对着笔记本空白的一页发呆，心里好像满满当当塞了很多种关于小辉的可能性，但又不知道从何写起。

这有点像《重庆森林》里迷恋梁朝伟的王菲，但显然我没有他家里的钥匙，也不知道他是否单身，只能凭借想象力创造无限可能......但小辉是谁呢？他没有警察代号，没有固定来的时间，没有固定的座位，只有我偷听来的一个或许根本不属于他的名字。小辉。

我问过茶餐厅的老板，他说那人是个大学生，说不定还和我是校友。这样一想确实很真实。他戴着眼镜，头发和眼神一样温和柔软，会在空闲或者突发奇想的时候来茶餐厅大吃一顿。或许他有个爱而不得的女神，她大概是个长发飘飘的高冷姑娘，他们大概是朋友，却又没亲近到可以一起吃饭的地步。他鼓起勇气把自己最喜欢的茶餐厅推荐给她，但她也只是礼貌地道谢，之后有没有来过还是未知数，而他也根本不好意思再问，只能继续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说不定我可以在学校表白墙上试着找找他？

但有一次小辉在深夜过来，眼睛里全是血丝，看上去疲惫不堪，背头梳得很整齐，但等菜时额角散下来几绺碎发，白衬衫领口处隐约有暗红色的污渍，手上和露出来的半截胳膊也有淤青擦伤，这样看来他大抵不是我这样的普通学生。他会不会是个特工？像电影里那样，他是潜伏在学校里等待时机把黑恶势力一锅端了的年轻卧底，大多数时间里都装得人畜无害，其实目光锐利拳脚了得，需要出手的时候总是做得干净利落，定期给上司汇报工作时偶尔抱怨两句自己当警察是为了人民服务不是为了重走学生路。茶餐厅是他最喜欢来的地方，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不必担心自己身份暴露，在深夜这一顿饭的时间里，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食客。

不过茶餐厅打杂的阿姨说小辉大概是个富二代。“他的手表，好贵的咯，没几十万买不来的。”阿姨偷偷指给我看小辉手腕上的表，“包也不便宜的。”我看了看灯下埋头吃饭的人，又看了看他脏兮兮的球鞋，又开始觉得他是离家出走体验生活的小少爷，预备役霸道总裁，为了追求心中的梦想毅然放弃家产独自打拼。社会是残酷的，他没想到工作中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奇葩，被好事者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刁难，但自己选的路再生气再难受都得走下去，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无能狂怒之后还要装作无事发生过，顶多找机会来茶餐厅吃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化愤怒为食欲。后来不知怎么家里人还是查出了他的下落，打电话过来劝他回去继承家业，叫着他的乳名小辉希望重拾亲情，但他只是咬了咬牙，叉子拨拉着吃了一半的菜，闷闷地说一句“我会考虑的”就挂断......

如果我当初选择了编剧而非表演专业，或许就能以我在茶餐厅打工的经历写一部足以比肩《深夜食堂》的作品，但事实上我只是个接不到工作即将面临毕业去向问题的废柴，顶多在工作之余望着小辉发呆，被老板和打杂的阿姨取笑了不知道多少次。“随便看看嘛。”每次我都这样说，但平心而论我自己都觉得借口苍白。

“你喜欢他呀。”老板总是笑着说，“喜欢就去认识一下嘛。”

说真的，小辉应该不缺女孩喜欢。有几次我感觉到小辉正在看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热，就好像那双眼睛自带加热器，在我身上多停留几秒都能让我体温升高呼吸困难全身不自在。如果非要做个类比，大概就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与心动男生讲话的感觉——有些不知所措，想笑又怕唐突，想装酷又怕搞砸，想开口说话才发现声音颤抖口齿不清，不管做什么下一秒都会后悔......有一次我甚至差点把菜汤洒在小辉身上，那身衣服看起来就很昂贵，可能抵得上我几个月的工资。

我猜不透小辉，但或许毕业以后就没有机会再相见。封校的一周前我告诉老板之后要认真准备毕业大戏，大概不能再来做工。“那今晚就是最后一天了，你早点回去吧。”老板说，“如果那个男孩不来的话。”

我应了一声，心里泛起嘀咕：小辉吗？可是我自己都不确定我到底是否想要真的认识他，用真实的他取代我之前的所有幻想.....

那晚他还是来了，看起来心情还可以，大口大口地吞咽，穿着普普通通的毛衣衬衫和牛仔裤，没有接打电话，偶尔刷刷手机，又回归男大学生的样子......或许我本来就没必要强行给小辉安个身份。小辉只是小辉，小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很幸运能旁观小辉在角落里吃饭的那些时刻。

“谢谢惠顾。”他报出会员码要结账的时候我这样说。

“再见。”小辉冲我笑一笑。“谢谢你。”

我不明白小辉为什么要说谢谢，那一瞬间我莫名其妙地难过，很想告诉他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了，因为我不会再来这里打工，大概也永远不会成为有头有脸的演员。但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收拾餐盘，可打杂的阿姨和老板都是一脸无奈，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和小辉交换联系方式，明明那个男生看上去也很喜欢我。

“我很害怕。”我说，没有解释为什么，向他们道谢之后就匆匆逃回学校。那一夜我流了很多眼泪，如果就保持着那种状态拍哭戏应该会很出彩。室友问我毕业大戏准备得怎么样了，男主角可是我们班的大帅哥呢，可我没头没脑地问她“和小辉比呢”，说出口才想起没有人认识小辉，甚至我自己也不认识小辉。

因为疫情封校之后时间好像一下多出不少，于是我没日没夜地排练、写作，之前打工的经历的确很有用，便于我更细腻地塑造人物。老师说我演得很不错，将来一定能成名，我只是笑。

也许吧。

晚上我在梦里回到了茶餐厅，小辉坐在那里冲我招手微笑。他送来一束很美的花和精致的卡片，说“给全中国最不容小觑的新生代女演员”，然后告诉我他早就注意到了，他一直都很喜欢我却从未来得及表白。梦里他说了他的全名，可是我没有听清。醒来之后我哭了很久，很想再去茶餐厅碰碰运气，可是现在封校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等等我吧，小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