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 石女俱乐部

封校前一晚我逃了晚课溜出学校和朋友一起吃夜宵，丝毫没有意识到之后可能发生什么。吃着吃着阿龙突然宣布择日向学校申请成立四懂五慢俱乐部，环视一圈就问谁支持谁反对。小悠笑嘻嘻地放下筷子竖起大拇指，只有我还不明就里地问哪四懂哪五慢，难不成是今年政治又多了要背的条目？

“四懂五慢，懂事理懂艺术懂生活懂自爱，走路慢说话慢吃饭慢交作业慢生活节奏也……”阿龙还在一本正经地胡诌八扯，小悠已经急不可耐一语道破天机，“四懂五慢，你用英语读。”

Stone woman. 好的，我慢慢懂了，但又没完全懂。我很想把我的不解归咎于我与小悠和阿龙的代沟，可是想来想去我们的年龄不过是从19开始的等差数列，三个人涵盖了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的丰富样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还喜欢男人。现在如果就地成立石女俱乐部，不过是把这点来之不易的相似之处抹杀掉。

“为什么呢？”我隐隐明白原因，却还是扮演了跟不上潮流的老太角色，努力让自己语气轻松愉悦也像老黄瓜刷绿漆，想到这里赶忙夹走一块青菜。

小悠挑了挑眉，稳准狠直奔盘中的肉，显然并不明白我为何会问出这种蠢话，“当然是因为不再对男人抱有信心啊。”

阿龙肯定地点点头，一边咀嚼吞咽一边火上浇油，补上一个会让他在韩国被抵制的手势，“男人不行。”

抛开这个话题的成人部分不谈，我好像确实已经很久没见过可以让我信心满满的男人。初恋以对方脚踏三条船为终结，之后的那段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匆匆忙忙，而上一段恋情我还以为寻寻觅觅人海中总算遇到了温柔深情的年上佳偶，感念于中国之大原来还真的存在支持女权的男人，却没想到事实仍令人揪心：若不是为了跟女人说上话，怎么会有男人愿意为女人说话？被追求时觉得他比我的同龄人更成熟体贴，会为女生推开门会随身携带很多卫生纸，会因为随口一句“冬天开空调室内很干”而送来空气加湿器，会在寒冷的冬天点好奶茶炸鸡送到宿舍楼下，当时眼里心里都是他的好，心想世上总算有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乐意疼我宠我将我捧在手心里当公主。他的好有千百种，在我常见的一种要么过分木讷要么出格放浪的男性中显得尤为可贵，特别他握着我的手说“我永远支持独立女性”时更加魅力无穷。我忽视掉他满脸的表情纹、和矮小躯干相比过大的头颅以及苍白羸弱的身材，笃信灵魂相合的重要性远胜于合眼缘。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好需要条件，虽然一直嘴上说着“尊重你的想法”，实则还是“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我为了论文忙得晕头转向拒绝约会邀请，他不管不顾非要带着我不想喝的奶茶来宿舍楼下见我；我第二天早晨就要考试，他因为想向他同龄的朋友炫耀一个年轻乖顺的漂亮女友，便装醉非要我晚上十一点打车离校去捞人；我因为少女时期遭遇的一些创伤至今不能接受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他之前总说带我去看心理医生解决问题，后来便借口喝醉一次又一次地往我身上乱蹭乱摸；我说了需要时间消化情绪拒绝见面，他跑到我宿舍楼下打爆我的电话发一堆消息发誓不见到我不走，而次日清晨我醒来看到消息时惊慌失措跑下楼，才知道他发完消息就拍拍屁股回去睡觉了。

他的不好与他的好两相权衡，终究还是不好的程度更深，犯过的错误更难以忍受，于是男友变成了前男友。现代社会嘛，大家都越活越自私了，所有人都开始谨慎投资要花在他人身上的荷尔蒙与时间。他唯一留下的痕迹是我用他追我时的事迹改写的同人文以及他为了挽留我而写出的那篇惊世骇俗的“XX食用指南”，前者现在回头再看只觉笔调幼稚得可笑，后者则变成我与朋友间的笑料：我是一个人，不是谁的菜。

小悠夹了一筷子菜，笑着问我是否要讲讲前男友。“据我所知，你谈过的，甚至追过你的，就外形而言，就没有哪个男的配得上你。”

我笑起来，“我拒绝前男友夺走我初吻的时候他一脸不可思议，‘你怎么能不馋我身子？’”

阿龙乐得几乎把汤勺丢进汤里，“普通而自信。”他一语道破天机，“明明是他馋你，还质疑你不馋他。对写手法可给他玩明白了。”

“谁知道呢？”我耸耸肩，“你也是男人，你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吗？”

阿龙原本还在文雅地小口啜饮勺子里的汤，闻言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一仰脖对碗干了，热汤蒸出满额的汗，“请不要把我和直男归为一类，我不想被揍也不想被恶心。”

好消息是在2021年的中国已经鲜少会有直男肢体霸凌男同性恋的事情发生，毕竟很多直男也意识到健身房里胳膊粗过他们大腿的壮汉有可能喜欢男人，坏消息则是在2021年的中国仍然有大量直男下意识地认为所有男同性恋都会把他们当作猎物。“女孩子都看不上，怎么可能入得了gay的眼？”阿龙翻个白眼，“女人，全世界最慈爱最有耐心的物种，如果她们都不能接受，我这种凡夫俗人怎么能勉强？”

他默不作声地又灌下一碗汤，好像恨不得这家店的大厨正是孟婆。一切尽在不言中，小悠和我都知道无非又是“爱上不该爱的人”一类老套桥段，只是阿龙直接给人捣穿了柜门硬被丢在所有人面前接受指指点点。

开始的时候也没抱着非分之想，普普通通人际交往而已。他们一起打游戏，一起自习，一起在操场和健身房锻炼身体，聊艺术聊文学聊哲学，聊梦想聊未来聊人生，聊到最后便成为很好的朋友，灵魂确凿互相吸引。如果惺惺相惜，每次相处都有无穷的快乐，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异性恋世界里朴素到傻气的问题在阿龙这里却不可提，他怎么敢有非分之想？

可是爱来了就像发洪水，理智或许是防波堤，可惜阿龙的爱意巨浪滔天，发作时像钱塘江大潮一样甚至会冲懵我和小悠这种旁观路人。他从来不敢说，卑微地只求保住一段友谊，而他的喜欢从眼睛里从肢体动作里从字里行间溢出来，梦里都是双向暗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情节。那个男生开始还能装傻，后来大概是觉得他的喜欢已经完全藏不住便冷冷一句“以后不要靠近我”了事。阿龙僵在原地，讪笑着问一句，不是以前说过能接受同性恋吗？

是啊。男生说。只能接受女同性恋，男同性恋太恶心了，受不了，应该打包丢到宇宙里去做太空垃圾。

你是男同性恋吧？

你喜欢我，对不对？

接近我不会是为了掰弯我吧？

男生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戳戳他，而他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坐在那里，一直坐到我下课正好路过。

他是男同性恋，你没有机会的。

我问阿龙怎么回事的时候那个男孩还恶意地笑着，我转过身狠狠瞪了一眼，刚想骂到他从崆峒山上坠崖而死就被阿龙拉住快速逃离现场。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他摇了摇头独自回宿舍了，明明才大一背影却落寞得像延毕了两年。当晚他在群聊里宣布他还未开始的恋情已经随风而逝，彼时小悠已经在学校内部论坛上挂完人又和一众崆峒山人撕打过八百回合，而我打开微信小程序给阿龙点了一杯暴打柠檬。

“靠，我醋加多了，好酸。”小悠皱起脸抱怨自己的美食滑铁卢，终于也要来讲一讲她自己的感情大败仗。“就像某些男人一样，满肚子酸水。”

保守估计我国半数以上的女双性恋会被直男提问“你男女朋友相处如何”，或在交往男性时被问及“你什么时候把你女朋友带来给我见见”，还有相当大一部分女双性恋索性对外宣称是铁直女或纯姬。亲爱的小悠有一部分是女同性恋，无形中满足了万千直男的隐秘幻想。

“追我的时候口口声声理解支持尊重了解，通情达理力挺LGBTQ，恨不得迎风挥舞彩虹旗。在一起刚开始倒很好笑，担惊受怕每天草木皆兵，看到男的女的都觉得是潜在情敌，恨不得把我挂裤腰带上，我和别人说几句话就瞎吃飞醋问我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我开玩笑说是呀我和美女有一腿你惊不惊喜，这厮反倒扭捏起来。”

“直男的小心思谁还摸不透？”阿龙在大口吃饭之余挤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柏林墙倒塌之后东德男人快乐走出西德音像店，怀里抱的可正是百合片资源。”

小悠苦笑一下，赶紧喝口汤冲淡情绪。“半个月之后的某个晚上，果然瑟瑟缩缩地来试探了。先装作还在吃飞醋的样子问我是不是真的外面有人，背着他谈了漂亮女朋友，还装一往情深说没必要骗他，他什么都能接受。”她站起来给我也盛一碗汤，嘴角居然开始上扬，“我一时气不过就胡诌八扯说确有其事，为了真实可信还把我俩的合照拿给他看，证明我偷偷和你去约会了。”

好，原来我的石女本质是工具砖石，哪里需要哪里搬，不过一声姐妹大过天，反正桌上都是孤家寡人，也不必在意这些。

“没想到那个变态一下兴奋起来了啊，一直夸你漂亮，说我眼光好，最后终于没忍住问我能不能两女一男快活赛神仙。我恶心得快吐了好吗？我就说首先双性恋是可以和女的谈恋爱也可以和男的找对象，不是同时拥有男女伴侣；其次就算我真的有女朋友，那也只是我女朋友，和你无关，不要妄想《致命女人》第一季的剧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更何况最后那男的可是差点送命；最重要的是，少上黄黑网站少看视频，看样子就算有机会他个废物也无福消受。”小悠翻个大大的白眼，干掉盘中最后一块肉，“有的男人就是不可理喻，还好我踹得及时。最好笑的是他居然求我有了女朋友一定要告诉他，他想嗑CP。什么玩意儿啊？”

阿龙笑起来，小悠赶紧给我又添一碗汤，补上一句，“放心，我对姐姐没有非分之想，纯革命友谊。”

现阶段我们共同的目标大约是创立石女俱乐部，已知地球人口众多而大自然又向来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世界上确凿有很多石女，有一些是天生如此非自愿选择所致，还有一些就像此刻的我们一样自愿成为灭绝师太。石女”为什么是“石女”，而不是“木女”“铁女”“金女”呢？或许是因为她就像中了美杜莎的诅咒一般化作无法被完全占有的石像，或许是因为她无法打开身体所以变成父权社会里那一块又臭又硬又无用的石头，好像一旦打上这个标签她便成了不可爱的不被爱的，仿佛她的身体和心脏都是一整块撬不动的顽石。我想大概几乎没有自愿成为石女的人从出生起就践行怨男法则勇当怨男0，事实或许是大部分人从情窦初开的那一刻起就怀着满腔热情期待爱情降临。起初我们希望那个他帅气逼人，白衬衫学院风清新温柔偶像剧男主角同款或皮夹克牛仔裤痞帅摇滚乐队主唱都行，但很快现实就告诉我们偶像剧里所谓相貌平平的主角也由明星扮演，而我们说“我想和帅哥谈恋爱”换个说法便是“我喜欢在心碎边缘反复试探”。而假如终于试着去挖掘内在美了呢，又往往浅尝辄止，在被“两人中必有一个内心外表都不够美”的如铁事实彻底击溃之前抱头鼠窜。因而从“好男爱上一个人”的对写手法幻想到“好难爱上一个人”的现实白描并不需要惊天巨变，三两人三番五次为所谓“爱情”哭得头晕眼花就够了。

小悠终于站起来，阿龙和我也没呆坐着，三个人现在都思绪万千心潮澎湃，不知何时大家眼眶居然都已泛红，如果今夜再说下去很可能会真的落泪，手里还各自捧着一杯水。

“致四懂五慢俱乐部。”我说。

“致四懂五慢俱乐部！”我们碰杯，姐妹的白开水就是男人世界里的老白干，唯一需要遵循的饭桌文化大概是大开故事会。

回去之后我还久久不能入睡，或许是小悠给我舀了太多汤。凌晨两点还没有睡意，于是又在朋友圈分享一首80年代摇滚歌曲，Eurythmics的不朽经典《I Need A Man》，并且认真讲解了这首歌的歌词到底有多么女王发言。小悠和阿龙居然也是不要美貌要纵情冲浪的暗夜精灵，大抵是这场夜宵大家都吃得过量，现在一人评论一个大拇指外加婊气涂指甲油emoji，而我统一回复“明天开始做石女”。

两分钟之后一位人类高质量男性发来滑稽表情问我是否深夜寂寞需要排遣，而我再三检查那条动态，字里行间怎么看也只有“老娘不需要男人，如果我需要男人，我就去街上随便拉一个来用，但我不需要，因为我根本不在乎男人”这一个意思。

“不，”我一手打字一手直接打开电脑顺带回忆向学校申请成立社团的章程，“我很高贵，男人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