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白雪公主

这故事发生在我高中的朋友身上，当然了，我说的这个朋友并不是我自己，就叫她小雪吧（没有碰瓷《家有儿女》的意思）。小雪之所以被叫作小雪，不仅是因为她恰好生在小雪节气的那一天，更是因为她实在生得唇红齿白，头发又乌黑润泽，活脱脱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白雪公主。要知道在大家都灰头土脸裹着宽大校服的中学时代那样的美貌是多么稀奇啊，更何况我们处在紫外线强烈的黄土高坡，她那样洁白的皮肤和其他女孩格格不入。起初大家还会偷偷议论她是不是每天化妆来上课，可后来最爱多管闲事的班主任拿着卸妆水粗暴地要她在教室里擦去脸上的粉饰，她起先抵抗了一番，可最终还是站起来昂着头给大家展示她手中干干净净的湿巾，我们这才明白她是百分百纯天然的美少女。

这样的美貌自然会引来很多人的青睐，班上家境最好的男同学阿豪会在每个课间把各种各样的零食塞满她的桌洞，而她总是不咸不淡地冲道谢，然后把所有东西推给她的同桌享用——所有人都想成为她的同桌，而那个幸运儿偏巧是我。富二代阿豪的零食没能打动小雪的心，却在三年间把我喂胖了二十斤。那时候我们还不了解所谓的“渣男三不”原则，只觉得小雪的做法很符合公主的人设，从不主动，从不拒绝但也从不负责。

这倒不是说阿豪除了物质攻略就没有别的追求手段，只是他写来的情书言辞过于质朴，翻来覆去只会夸奖小雪的头发像乌木一样黑，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鲜血一样红，此外表达心意的词句好像是从心灵鸡汤情书大全里批量复制粘贴来的。老套的情书，雷打不动的零食攻势，还有鞍前马后随叫随到的保驾护航。小雪着凉感冒，也是阿豪一趟一趟跑来跑去帮她接热水，给她送各式各样的感冒药和保暖的可爱围巾帽子手套。

小雪的心也不是真的像雪一样冷，阿豪对她这样上心，她也开始慢慢松动。终于在阿豪又一次带来一大包零食之后，小雪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也不看就推到我面前，而是抬眼冲阿豪一笑，“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谢谢。”

本来我们都以为小雪终于要被阿豪追到，但在那个人转来我们班的那天起，事情就变了。

转校生阿景，据说是跟着调任的父亲一起从北京来到我们这所西北小城，正巧坐在我们前两排，一字一句浓浓的京腔和尚且稚嫩的混不吝气质很快为他赢来不少女孩的芳心。那时我并不知道小雪也是其中之一，还傻乎乎地向她抱怨阿景讲话语速太快口齿不清，和他交流还会被嫌弃普通话带口音。

“是吗？”我还记得小雪若有所思地望着阿景的背影，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真的很美，我敢说如果我是男生肯定也会奋不顾身地为她坠入爱河，像往常一样送了小雪最爱的零食过来的阿豪都看呆了，问她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没什么，谢谢啊。”小雪冲他礼貌地笑笑，“但是今天不太想吃这些。”她微笑着一转手把一堆零食推进我怀里，而才觉得生活有些起色的阿豪显然不满意小雪的安排，但碍于美女在前，只是向我投来有些幽怨的眼神便走了。

或许所有不发达城镇的孩子都对大都市抱有憧憬，特别是小雪那样漂亮的姑娘。她值得更大的舞台，值得被更多人惊叹美貌，因而她会对阿景抱有天然的好感我也并不觉得奇怪。既然如此，那么同样生于此长于此的阿豪就没什么优势了，在小雪眼里便也变回那个“很热心的”普通同学。

她眼里慢慢地只有阿景。起初是有意无意地聊起阿景在北京的一切，对于那些只能在网络上看到的live house蹦迪、音乐剧歌剧前排甚至是高档商厦的血拼都充满好奇，甚至怀着一丁点敬畏。不知多少个课间，我一边吃着她的追求者送来的零食一边看着她和阿景没话找话：有时候是问他数学题，可是他俩的数学分明不分伯仲的烂，还不如问我；有时候是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当地菜，然后她尬夸北京烤鸭，可阿景根本不吃鸭肉；有时候是向他吐槽班主任又来管他们是否改动了校裤的裤腿以便让原本无趣的运动服式样更时髦......

我想阿景的确是特殊的。他穿着限量款的篮球鞋在球场上大杀四方，忽略掉旁人的欢呼独自离开，却会在回到教室时接下小雪递过来的水杯。小雪时常捧着脸一副少女怀春的神情凝视着他的方向，为心底的悸动而长长地幸福叹气。他们会在一起的，总有一天会在一起的，可是那天迟迟没来，不仅是小雪等得心急，就连我这个外人也百般不解。“我觉得他总会表白的，”小雪笑眯眯地和我说悄悄话，“我生日快到了，到时候请他和我一起过，大概就在那天。”

“他要是不说呢？”我多嘴多舌地问一句，话音未落就反应过来我真乌鸦嘴，但小雪好像并不在意，还是甜甜蜜蜜地笑着。

“那就我向他表白呀。”小雪用手指理一理头发，“他不可能拒绝吧？”

阿景当然看得见她的美丽，事实上他们每次交谈时我都能看到他眼里闪耀着的欣赏，但他从不表露出来，更不会像其他男生一样大献殷勤，甚至多次表示出对于此种行为的不屑，而阿豪偏偏又在追求小雪这件事上异常执著，就算有了阿景这个干扰因素也不曾放弃。

“舔狗没有好下场的，”某个小雪不在的课间，阿景走过来对再次送零食过来的阿豪说，“她根本就不喜欢你，没发现吗？”

“那你又算什么？你和她什么关系也要来管我？”阿豪很不服气，丢下手上一袋子零食拽住阿景的领子就要发难，而阿景脸上更添几分轻蔑与戏谑。

“她喜欢我，看不出来吗？”

阿豪抡起胳膊，结结实实在阿景脸上揍了一拳，力道大得阿景血溅当场，血从两个鼻孔里淌出来。大家一片惊呼，而阿景倒是不慌不忙，甚至一脸兴奋地摆出拳击的架势勾了勾手指挑衅阿豪。我本以为阿豪会为了小雪怒吼着冲上去，可显然打完那一拳阿豪也冷静下来，冷冷丢下一句“不和疯子一般见识”就转身要走。

“确实啊，”阿景有些失望地笑了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为那么一女的打架真不值当。”

听到这话阿豪猛地转身又给了阿景一拳，这次准准打在嘴上，阿景的牙齿蹭破了嘴唇留下鲜血，而阿豪也因为出拳过猛蹭伤了关节。十几岁的年纪，两个男生都见了血，一个揣着单恋不成穷追不到小雪的不甘，一个暗藏从大城市来到小地方的傲慢与郁闷，在高中一切为了考试一切为了分数的压抑中爆发，很快在教室里厮打起来。

有人冲出去叫了老师，而风暴中心的另一主角小雪终于在此刻回到教室，迎面而来就是两个男生像野兽一样缠斗的冲击性画面。两位当事人已经全身心地投入打架斗殴，仿佛已经忘记了最开始致使他们对彼此拳脚相加的正是小雪，哪怕小雪尖叫着让他们别打了也不能缓和局面。教室的桌椅已经被搅得一团糟，有同学的书包从桌洞里掉出来，课本笔记本散落一地，还有人的水杯也被打翻，说是一片狼藉也不过分。彼时“你们不要再打了啦”的经典搞笑场景还没火起来，在场的每个人眼睛里只有惊惧，或许还有点幸灾乐祸：若不是小雪，怎么会有这么一场好戏？

在老师踏进教室的前一秒，小雪先冲到了他们中间。其实时至今日我也不明白她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许是不希望看到更坏的局面，或许是天真地认为她真的能阻止事情向更糟糕的层面发酵，但事实就是她不仅没能停歇阿景和阿豪之间的纷争，还让她自己受到了伤害。班主任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的时候，小雪已经被两人推搡到一边，额头撞上桌角边锋利的挂钩，伴随着一声尖叫，鲜血顺着她洁白美丽的脸流下来。

阿景和阿豪终于收手了，但都愣在原地，不敢上前搀扶捂着额头尖声痛哭的小雪。我冲进去安抚她，而班主任脸色铁青地表示要叫来三个人的家长好好谈谈。白雪公主的妈妈在窗边刺破了手，鲜血滴在雪地里，所以给女儿取名为小雪；小雪的妈妈在办公室里被班主任骂得狗血淋头，适逢窗外飘下那天冬天的第一场雪，我和小雪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几个成年人指责小雪年纪轻轻不学好只知道勾引男同学。她狠狠咬着嘴唇蹙紧了眉，额头上的纱布下渗出新鲜的红色，然后挣开我的手跑开，恰好错过她母亲低声下气的道歉。

第二天小雪照常来上课，新剪了刘海遮住额头上的伤口，走路昂首挺胸，仍然像公主一样骄傲又漂亮。追求小雪的人还是很多，对她大献殷勤嘘寒问暖的人也不少，只是少了两个最抢眼的——阿景和阿豪因为双双负伤请了好几天病假，几天之后两人再回到学校里竟奇妙地成了朋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课间还一起打篮球吃零食。只是，阿景再也不会和小雪聊天，阿豪也不再送零食给小雪，仿佛他们从未喜欢过她，甚至就像她从未存在过。据说小雪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和阿豪发了消息，好像向他道谢又道歉，但最后阿豪却说阿景说的没错，为了她真的不值得。

直到毕业小雪都没有和任何男生交往，高考也没有发挥好，选择了复读，今年去了一所还不错的学校。前段时间我听说她好像报名了某选秀准备女团出道，果真她那样的美人总有一天要站上舞台闪闪发光的。我想学校里这段经历只能算她美好人生里的一段小插曲，走出了西北小城，小雪会在更广阔的天地间找到自我，而白雪公主总会遇到属于自己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