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水在厚朴这儿倒成了烈酒,一喝完,厚朴便翻江倒海地吐出心中想法:
“哄好白及,兰泽已在我的手中。晋离的话,要杀要剐,全凭明日心情。”
“白及岂是那么容易被哄骗?再者兰泽国主虽在你的手中,你要进要退也是十分纠结吧?”
厚朴瞥了山奈一眼,十分狂妄道:“笑话!看门狗不听话,杀了再换一条就是!”
山奈笑而不语,厚朴刚开始还觉得奇怪,可到了后头才渐渐回味过来,他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手肘在桌面上一滑,还不忘指着山奈道:“你竟敢……给我……下药……”
随后整个人都瘫在桌上头,山奈用手推了推他,厚朴果然睡得死沉。
帐外传来首乌的声音,不多时,他便进来。
山奈掏出厚朴腰间的匕首,见首乌进来也没有犹豫,果不其然,听到首乌大喝一声:“慢着!”
可山奈哪儿肯,她一刀将厚朴的脖颈割裂,血从喉管处冲了出来,厚朴惊醒的时候,已经回天无力了,双手捂着喉管破裂出跪在了地上。
“我比你狠,不留后患。”山奈冷笑一声,特地不给厚朴一刀致命,就让他慢慢死,给素问报仇!
首乌眼中确实有些惊慌,刚想问厚朴关于二王子和青黛被下药的事,可厚朴已经没了气,横倒在了地上。
首乌有些疑虑,当然最后以大局为重。
山奈回头的时候,右脸颊上一扇血滴子。
首乌说:“快走吧!”
山奈扔下匕首,跟上首乌的时候,问道:“白及答应了?”
“往后他们二人争,你要怎么选?会后悔吗?”首乌问。
山奈说不会,“他以后与我无关。能活着的话,我要回南海去。”
首乌点了头,“去接人吧,撑不了多久。走水路,顺水下快。”
“素问她……”
“我会帮你好好安葬她。”
“多谢。”
“你说了,这是我欠她的。”
月光下隐约看到了两个身影,山奈前去前回头告诉首乌:“怀孕的事,别说。”
首乌说放心,山奈这才快步跑了起来。
脚踩着柔雪,山奈甚至能想象出,踩着来年春天青青河边草的舒畅。
小船里放着盏油灯,晕出昏橙的光圈,晋离跨到船上去,伸出手来接山奈。
山奈快将手放到晋离手中的时候,驻扎的营帐堆里冲出来一群人。
“兰泽皇帝逃啦!快追啊!”
“大王子厚朴死了!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他们在那儿!要乘船离开!”
“追啊!”
“冲啊!”
……
山奈分心,晋离主动握住将山奈拉了过来。他问首乌:“他死了?”
首乌以为晋离要为二王子和王妃找解药,正想抱歉,便听到山奈快了一步:“是我杀的。”
晋离一笑:“将功补过了。”
首乌探究的眼神过来,晋离对他道:“青黛那边安好,多谢。”
首乌暗松了口气,这时拿着缆绳的白及对首乌道:“你上去!我要放手了!”
山奈十分奇怪,难道白及不上来?
首乌说:“厚朴死了,这里要乱。我留下来善后。”
山奈刚想劝,便听到首乌道:“我欠的,要还。”
山奈咽了咽,眼泪在眼眶打转,可白及却放手:“皇上!替我好好照顾母后!”
晋离揽着山奈肩膀,不觉用力。
“我等你回来。”晋离对白及道,随后将那盏油灯扔进水中。
雪又下了,山奈和晋离紧张地看着河边追赶而来的士兵,那艾叶头箭点了火沿河乱射。
火星箭羽蜂拥而来,山奈着急地看向晋离,但凡有一支箭射中了船,那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火流带下,晋离背光而立,用袖子擦了山奈的脸颊道:“还记得灵湾吗?”
山奈懂了,原来首乌让他们走水路,还有这样一层考虑!
山奈拉着晋离的手:“记得,永远都忘不了。”
两人往下一跃,山奈化身成鲛带着晋离窜游离开,而正是他们跳下的那刻,船被箭射中了。
寒冬川流里的山奈是温暖的,这是晋离才感受到的惊喜。
此刻的晋离并不比灵湾当日好,他想要保持脑袋清醒,想要努力不给山奈添麻烦,可是,寒冷钻入他的脑中试图控制他的身子。
山奈领着晋离浮出水面吸了口气,再次遁入水中后,四周已经静了下来,连同“咕噜”水声都消隐光。晋离不禁怀疑,这是因为脑子不灵光了,还是因为逃离了危险?
约莫在水中游了一个时辰,才找到河边的人家。
山奈将晋离拉起,晋离已经昏了过去。
山奈艰难架着晋离进了农舍里,她看向四周,那断崖之上,是玉赤崖。
“咱们到了,晋离,你撑一下!”话毕山奈与晋离摔在了雪里,两人突如其来的重量将雪被压实了。
也因为这一下,晋离摔醒了。
山奈重新起来,晋离借着山奈的力起身,看着山奈道:“你同我,说说话。我怕又晕过去。”
山奈点头,想了心里头有好些疑问,因为要走,若不问再无机会,便开口:“蛊毒,是假的?”
晋离的思绪有些不受使唤,此刻的山奈似乎全身散发着一种魔力,这种魔力让他想要倾述心中所有的真诚。
“我舍不得你离开,也舍不得我先死。”当初临时起意编制的谎言,也许现在用不着了?
“那商枝的下落,恐怕也是假的了?”
晋离在身上摸索着什么,山奈黑着脸问:“在找第三片鲛鳞?”
晋离一怔,清醒了几分:“我们回去再谈。”
也许是紧张,也许是伤寒开始发作,晋离的身子热了起来,心中有团小火炉在燃烧。
山奈大惊,晋离的回答就是默认,原来自己待在人间,都是晋离一手搞的鬼!
“还想让我回去的话,就必须告诉我,商枝的下落!”山奈停下了脚步。
晋离心中打鼓,没了山奈的支持,他整个人都跌进雪被里,脑子更加迷糊了。山奈蹲了下来不停询问:“告诉我!告诉我商枝的下落!”
晋离心中越是不想提,此刻越是往嘴上冲。
“没有他的下落,锁阳带他归海时……他逃走了……”
山奈瘫坐在一旁,晋离拉着山奈的手道:“你别走,我好爱你,你走了,我要如何活?”
山奈痴痴看着晋离,往事历历在目,这个男人将自己一生都毁了。她的情绪十分不稳,想杀了晋离,又担心天下人的未来。
他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好丈夫,更谈不上什么好父亲了。
可山奈不得不承认,他的果决和谋略,是有资格成为一个好国君的。
山奈流着泪,哭出了声,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今还怀着他的孩子,要她怎么在宝宝面前,对他下狠手?!
凄厉的哭声回荡在崖谷,原本该空荡的屋舍堆里,突然从深处亮起了灯火来!
“留着我在,就是个祸害!我从未真心……又或者我连自己都想不明白,我到底对你是何种感情!每每待在你的身旁,我便算计着如何得到商枝的下落,可你,却越陷越深!晋离!我恨透了你!恨透了你对我了如指掌……”
山奈思来想去,兰泽是呆不下去了。带着孩子回去,从此再与这个人间毫无瓜葛。
至于晋离……
山奈拉着晋离的手闭上了双眼,止了泪哑声道:“忘了我吧,忘了我,才会过得更好啊!”
几个壮年靠近,有人发声:“姑娘!这是怎么了?”
山奈推开昏睡中晋离的手,缓缓起身而去,幽幽传来似水如歌之音:“把人送上玉赤崖交给云华将军,你们就有救了。”
黑暗中众人去探寻那位女子的踪迹,不过左顾右看,那女子竟凭空消失了!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才顾及到地上躺的那人,因那姑娘提的事事关重大,这男人又是发着烧气若游丝,当场几个人便将晋离抬回玉赤崖了。
“求见云华将军!有一女子托付,这个男子要亲手交给云华将军!”城门下难民道。
“什么人?皇……皇上?!快来人帮忙!”守城人认识晋离,整个玉赤崖的战士,都因为听闻皇上被抓,而沉浸在一种深沉的恐惧当中,这下皇上失而复回,简直就是天神保佑啊!
常山等人匆匆赶来,见到晋离先是大喜,继而问道:“你们在哪里发现的皇上?是皇上一人吗?”
几个壮年将所知的一切告诉了常山等人。
晋离醒来的时候,常山在他的床榻前来回徘徊,而白及也坐在太师椅上紧皱眉头。
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跟晋离提,山奈离开的事实。
晋离咳了咳,常山等人见状,立即派军医来。而白及十分愧疚,跪在了晋离面前。
奇怪的是,晋离醒来并未立马寻找山奈的下落,而是问白及:“皇兄这是做什么?”
白及抬头,“白及有罪,未能护送皇上和山奈。”
晋离皱眉,“山奈?山奈是谁?”
难道皇上失忆了?
白及和常山大惊,对视一眼后常山快了一步道:“白及的婢女。”
晋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听到白及继续道:“皇上,外族兵临门下,白及罪不可赦。如今皇上安好,白及听凭处置。”
云华赶来,大家都在等晋离回复,可半天后,只听晋离开口:“祸是你闯的,如今助我击退雪枫,将青黛送上王后之位,朕也就不再追究。”
白及惊愕,原本还以为要以死抵命。
“你我血浓于水,说到底,也是一家人啊。逃出雪枫已要了我半条命,想来你也好不到哪去。去吧,带云华摆平雪枫。越快越好。”晋离背过身去,总觉得遗失了点什么,可什么都想不起来。
“是……”常山等人退下后,私下决定,为了晋离的未来,关于山奈,永不提起。
山奈只顾着顺游而下,没想到黎明到来之前,她又见到了大海的模样。
怪石滩旁,她露出水面,金灿阳光耀眼夺人眼球,山奈苦笑,“我回来了。”
无人回应,山奈又再次由心而发:“我会找到你的——”
顺着波浪一波推一波将山奈的声音扩开,湛蓝的天空下,像冬日最末的日子在高歌。
山奈要离开前,不禁回头一望,身后的那座城,被雪覆盖得严实,有那么几个地方像极了兰泽宫殿。
山奈晃神,那儿竟在回忆里成了美丽的牢笼。
她的身子逐渐下沉,视线没入水平线下时,眼角的泪意散在水中。她不再迟疑,往深海游去……
山奈离开的半个月后。
玉赤崖之战在王爷的帮助下得以战胜,皇上助青黛的丈夫成为雪枫的王,那日来此朝拜特办的宴席,亲临的青黛又复往日笑颜。婚姻和未来都顺心如意,还生了个大胖小子,任谁都羡慕。
“皇后娘娘,你瞧那个军师,不是首乌国师吗?!”蝉衣在我耳畔说道。
我顺着蝉衣的视线去瞧,也觉得十分奇怪,我朝那个失踪了的国师,何时成了雪枫的军师?我轻轻叹了口气,奇怪的事多得是,例如皇上竟将山奈忘得一干二净。
山奈离开后的第一夜,常山密封一信交于我时,我竟因这个消息失眠一夜。
还记得天没亮我便起身,拿着那封信问蝉衣,这是真的吗?
蝉衣笑着对我说:“天助皇后娘娘啊!”
我连忙下旨,谁人提起“山奈”二字,杀无赦。尽管带着五个多月的身孕,本应放生替肚中孩儿祈福的我,杀了两个罪犯以儆效尤。
并且找到了常山所指的那个盒子,里面都是粉珠。
可我没有销毁,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那么恨山奈,我是爱晋离的,只是后来,我发现晋离的心在她身上后,便将所有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皇后之位上。
她永远不会懂我。
因为她永远不会有我一样的烦恼。
等到皇上归来后,我感受到了他久违的温柔。时间一久,我不禁怀疑,是否皇上将我当成了她?
其实羡慕山奈的洒脱,她倒可以一走了之,可我,自卑在心中滋长。对皇上忽远忽近,忽冷忽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怀着孕,还是因为得到皇上的方式不如所愿?
“娘娘?娘娘?”蝉衣轻轻摆了我的衣袖唤醒了我。
我连忙摆出笑容:“怎么了?结束了?”
身旁皇上轻抿了口酒,趁空转过头来,笑着对我道:“皇后怀着身孕,若累了,先回去休息无妨。”
我确实累了,怀孕真不是个简单的事,特别是这段时间,每个几分钟就想如厕,这样众多大臣面前,实在不得体。
我道了谢,“皇上,那臣妾回去看看苏子乖不乖。”
皇上笑着点了头,“去罢。”
说起苏子,我从没见过这样聪明的孩子,也不知是随了半夏还是山奈,哦对了,也有可能随了皇上啊。
孩子交到我手中,我其实真的想将他培养成储君。
每日见皇上那么辛苦,我便不想让肚中的孩子这样过日子。同白及王爷那样多好,带着太后游山玩水,一辆马车就能闯南闯北,多自由啊!
他们偶尔路过兰泽京都,也会回来同我们一聚,我真的很想那样过日子。
唉,对啊,回不到过去,那就创造新的未来。
可该来的还是来,那夜皇上醉了,环抱着我在耳边轻叹:“阿音,我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皇上的背哄他睡觉。
不过那夜过后,皇上再没提那样的话。
王爷游历多地,经常寄信给皇上,皇上根据他信中所反应的情况,做出多种措施,兰泽一日日壮大,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为这么一个大国的皇后。
山奈离开的六个月后,我生下竹茹,并且开始考虑给蝉衣找个依靠。
蝉衣死活不乐意,直到我将手指指向苍术时她一顿,被我抓了个正着。
“你瞧,脸可红了。还愿不愿意?”
蝉衣扭捏了下,抱着竹茹低声道:“奴婢愿意也没用啊,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我笑着道:“你呀!平日里见到皇上都不害怕,这会儿倒害羞了?”
蝉衣红着脸,“喜欢不都是小心翼翼的嘛!”
这下我可算明白了,这家伙背着我偷偷喜欢苍术许久。
“本宫给你们安排见面,待宫里有些年头了,学到的本事现在就有用处。可别败着回来哭啊,本宫丢不起这个人。”
蝉衣笑得合不拢嘴,我怀疑她要不是抱着竹茹,该要蹦起来了。
蝉衣出嫁后,随苍术到外。而我守着苏子和竹茹,日子倒也过得快。
山奈离开的六年后,半人高的苏子来问我:“母后母后!他们说你不是我的母妃!”
我刚开始是十分生气,想把那些多嘴的宫人舌头给割了!
可是后来我想啊,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我将苏子抱在膝上,顺手拿了块桂花糕给他:
“那苏子觉得,本宫像不像你的母后呢?”
苏子摇了摇头拒绝甜食,紧接着用小手拖着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一回,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回答:“我觉得母后,不像我的母后!因为母后就是我的母后!”
我笑了笑,这孩子嘴儿甜,还懂疼人。可我摸着苏子的脑袋轻叹了口气:“可苏子的母妃,确实不是本宫。”
苏子愣了一下,我继续道:“苏子有个胞姐,叫水苏。可是苏子的母妃因为生苏子和水苏,大出血了。”
“所以……她们就这样死了?”
我说:“苏子,本宫会是你一辈子的母妃,好吗?”
苏子迟疑了下,紧接着抱着我道:“母后,我母妃漂亮吗?”
许是年纪大了,我回想起那个女人的一颦一笑,皆和山奈重合到了一块。
“漂亮,她比母后还漂亮。苏子想母妃了,就照照镜子,苏子和母妃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真的?”苏子眼前一亮。
“真的。”
苏子从我腿上跳了下来,郑重对我道:“母后!自我记事以来,我便知道我的母后是您。可现在,我觉得我多了个母妃,并不是让母妃代替了母后的位置,你们对我来说,一样重要。”
我噗呲一笑,可笑着笑着,却哭了。
竹茹跑了过来,苏子去牵她,护着她到我的身边,我觉得我好幸福,因为我儿女双全。
山奈离开的二十年后,晋离身体开始耗尽,他每日咳血,饭也咽不下,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早早将皇位传给了苏子。
我心里也苦,竹茹怎么劝我我都吃不下一碗饭。
苏子来问我:“母后,孩儿总觉得,父皇在等什么人。他那么辛苦……”
我知道,我知道他为什么撑着最后一口气,原来忘了一个人也没什么用,爱她的那颗心,直到最后一刻也是为她在跳动。
知道实情的人只剩我,而我却不想成为那个说出实情的人。
我大方的二十年,这一刻却想自私一下。
我咬牙流泪绝口不提,苏子见我如此也不敢多问,一脸疲惫地去伺候晋离。
我辗转反侧,但也不愿去寝殿里看晋离一下。
竹茹哭着跪在了我的榻前求我,“母后,您就……可怜可怜父皇吧!”
我轻叹了口气,起身更衣,拿出那装满粉珠的盒子到了晋离的榻前。
我坐在了晋离的床榻边沿,却是背着晋离。如今的他骨瘦如柴,眼睛睁着,十分瘆人。
“如今这般折磨自己,她怎么会看得见呢。”
晋离有了些动静,我拿了一颗粉珠放在了他的手中:“我们住在沥城的时候,虽担惊受怕,却也过得十分自在。那年先帝寿辰,你听渔民谈论,说南海有鲛人出没,便亲自前往捉获两条鲛人,正巧是一雌一雄……”
那天,我从天明讲到天黑,我知道晋离就要离开了,我也准备好了让他离开。我问他:“你后悔吗?”
我没有等他的答应,兀自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再问:“你还有什么遗愿?”
他艰难说出了两个,一个是叫苏子到他面前,另一个,是死后将他的骨灰洒在南海。
我答应了,看着他紧握着苏子的手到撒手人寰,笑他解脱了,可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哭了。
我恨自己为什么知道得最多。
苏子是半夏所生,半夏又是山奈的替身。他啊,想在苏子身上找到那个人的影子。又因为他对当年折磨满怀愧疚,所以他愿自己的灵魂能进到那片海去,去寻找那个他爱的人,去他爱的人那儿赎罪。
晋离去世的一周后,我不留神摔了一跤。我躺在床榻上不得动弹,进食也全然无味,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生命的尽头了,只是可怜了苏子,带着晋离的骨灰赶往南海后,恐怕又得操心我的丧事。
人人都说我这辈子活得值了,可我却不敢肯定。
因为我找到了我爱的人,却没找到爱我的人。
看着苏子风尘仆仆地赶到我的病榻前,我尽量笑着吩咐他道:“这辈子,怕也是要完了。竹茹,就交给你了。
人啊,这辈子那么短暂,找一个相爱的人,不容易。我放心不下的,倒不是竹茹,是你啊皇儿。你与你父皇的性子如出一辙,千万记住,别和你父皇一样,为爱互相折磨。
竹茹该历练一番,总是这么被你保护着,将来可怎么办呢?苏子啊,你答应我,竹茹的婚姻,让她自己选择,好么?”
苏子忍泪点头,却一言不发。
我觉得已经十分满足了,百年后,自己躺在棺材里,还不挤呢。
我的眼皮再抬不起,临终前听到了竹茹的哭声,最终,一切静止。
因为苍术的缘故,起初我在兰泽宫中处处碰壁。人家说白及殿下一定会成为储君,那我这个有位对晋王忠心耿耿的弟弟的宫人,在兰泽宫中最有当叛徒的潜质。
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只是一个想安安分分的小宫女,哪儿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当叛徒?最想最想的,当然是早些出宫,寻找自己的爱情了。
同行宫人见我好欺负,便处处给我使绊子。
性子淡漠,不愿计较的我,没少吃到苦头。
记得那年寒冬,我缩着脖子在雪中疾走,手中端着要孝敬教养嬷嬷的鲜奶酪。好巧不巧,在白及殿下的宫殿前摔了一跤,千钧一发之间,我拽到飞起的一块奶酪……
我苦着脸看着手中的奶酪,还有滚在雪里的那些奶酪,已经顾不上脚踝上的崴痛。我有些想哭,因为那时的我十分迷茫,我进宫,到底是在伺候谁。
“摔了不哭,倒心疼那奶酪哭啦?”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磕瓜头朝样皂靴,我止了住哭意,抬头见正是白及殿下,我要起身给他请安,他却不顾身份将我横抱而回。
“殿下!快放我下来!让人看到,我十个脑袋都不够砍!”此刻的我吓得声都抖了。
他却只是笑笑,说道:“有什么事,本殿下兜着,你那颗脑袋安全得很。”
我仰头看着他的侧脸,脑子里急得已经炸开了锅,猜想是不是因为他也听到宫中的话,因为我是苍术的姐姐,所以要来找我麻烦了?
可事实却大出所料,白及殿下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救我,不过是顺手而已。真是奇怪,最该怀疑我的人反而选择了我,而那些口口声声要替他看管我的人,却在晋王登基后的第一时间跪安。
以往我也看到过殿下,他总是站在巅峰之上,纵然如此,他温暖的笑容,足以拉近与人的距离。
可那时候的我只能远远观望着,如今却能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大概是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他。
在殿下的引导和帮助下,我待在尚仪局顺利当上了女官,官职不大,可却顺心如意。
我痴心等待,等待自己的归宿。可意外来临,晋王竟登基了,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我替殿下担忧,以新皇的性子,必要斩草除根!
与殿下失去联系,让我一方面担心一方面庆幸。
一道宫墙,将我与殿下相隔两地。我时常在想,若能出宫去找殿下,我能否有那个资格,让殿下与我远走高飞。
还未等到我想出答案,皇上便将我派到了那个异族鲛妃身旁。听说她不懂宫规,皇上担心她在宫中活不下去,特地将我派到她的身旁。
出宫的愿望虽已结束,但我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会与殿下再续前缘。
主子是我见过最美的人,这世间无与伦比,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
果然没过多久,我便与殿下联络上了。
利用他给我的消息,去试探、去引诱主子与皇上作对。
都成功了吧。
算是成功了吧。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主子命我跪下,告诉我说:“要想活命,就老实跪着。”
我感受到她需要发泄,可我不能陪她。
对,我要活命,我还没再见到殿下。
可我没想到主子竟然是要去杀皇上!
皇上虽饶了主子的命,却叫李准挑了主子手掌的经脉!
皇上对主子的感情大家有目共睹,就连皇后都耐着性子看着皇上流连水云榭,可是这手掌筋脉,说断就断。
在主子被幽禁的这段时间我再三考虑,我觉得殿下没办法和皇上硬碰硬。
我与李准逐渐熟悉,我甚至感受到了他对我的关照。
终于有一天,殿下命我同李准交好。
我清楚主子没病,可皇上却日日要主子饮用药汤。我知道与李准交好,一举两得。
可我总是在迟疑。
殿下真的将我推给另一个男人了吗?
与李准相处的日子十分舒心,太医院的药香能让我放下全身警戒。
那日我与李准提起问道:“为何给主子的药汤,一直未变?”
断筋难道和养身子的药汤是一样?反正我是不信。
我明显看到李准脸色微变,尽管他很快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
“你不是说最近有些劳累?我给你配个醒神的药汤?”李准转移话题道。
我笑着点了头,看着李准给我包好药材。突然他放了张药材单在随身药箱中。
我疑惑:“这是什么?”
“哦,个人习惯。最近的药单子,有时也会将药材备一包。”
我眼尖,瞧着里头果真一包,拿了起来道:“还真有。”
打开时被李准瞧到,他紧忙将我手中的东西夺走,“这东西哪里好玩,小心洒了。”
可我还是瞧到几样药材,我故意道:“给哪个宫人的提神药?”
李准笑了声,“说什么话,这是……”
他的话到了一半,又停了下来。
“难道是给哪个宫女的去子汤?”
李准叹了气,将我抱在怀中。
不知道为何,我与他纠缠在了一起。
去子汤倒真的煮了,只不过是给我喝。
他拿着去子汤的药材与那包药材对比,对着我说:“一样吗?”
我笑了笑,感觉第一次的痛,都消了。
再次相会的时候,就不再幸运了,我们被皇后抓了个正着。我突然害怕,会不会因为我是主子的人,害了李准?
好在皇上得了消息立马将李准叫走。我放下心来的同时,也在心中起疑:皇上还需要李准做什么?
可在皇后手中,我真的不抱生的希望,只是还没完成殿下给的任务,也还没理清对李准是何感情。
原以为主子被断了筋脉,好不容易能接受现状,现在要为了自己再去皇上面前低声下气……就算主子乐意皇上也不乐意。
可周折一番,我真被救出来了。
只是哪儿能让我就这么出门?皇后娘娘最终罚了我三十大板。
被抬回水云榭后,我一点也不觉得痛。
因为能活下来就是甜的,活下来,见到殿下,就还有希望。
只是主子的那句话,“其实李准,值得托付一生”,让我已经结疤的伤,撕心裂肺般痛了起来。
可是能怎么样呢,我还要继续利用他。
皇上保护他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听说我能活,同李准也有很大的关系。我怀疑李准手中有皇上的把柄,而我需要这个把柄。
主子将李准招来,我与他私会,为了套话,我又一次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可我不明白,我是自愿的,还是被迫表现自愿。
我知道缠绵时我忍不住又问:“那药材不是去子汤,该不会是安胎药吧?”
李准卖力时脱口而出:“说什么笑话,那是皇上的药。”
我晃神:“难怪他肯救你,难怪我能活下来。”
李准住了口,从我身上退离,郑重道:“皇后的意思你也清楚,可皇上问我,如果独活,我是否愿意。想必是贵妃娘娘求情,否则我,是打算同你去的。”
我的心突然慢了半拍子,僵着身子不知该对他有何动作。
倒是李准轻叹了口气,抱着我说:“两年时间很快就过了。素问,你好好的,两年后我们奉旨成婚,我让你做最幸福的夫人。”
我的泪水欺骗了李准,在他怀中蹭掉了泪意,哑声道:“快回吧,若被发现了,要主子为难。”
李准扶着我起身,我突然想起主子说的什么蛊毒。
我拽着李准的手问:“主子身上的蛊毒,你能解吗?”
李准看着我,十分震惊,语重心长道:“素问,那些不该我们管。”
我犹豫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点了头。而我犹豫的,不仅仅是这些而已。
灵湾之行后,李准没了。
我告诉自己李准不过是殿下的一颗棋子,而且李准也不是为我而死,我没必要在意什么。
只是我还是反应不过来他已死的事实。
我记得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给我,我以为那里面有李准对我的交代,可当我打开后才发现,只有五个字。
“水苏,溧阳镇。”
我大惊,看样子皇上并未知情,否则主子闹的时候,皇上早该将话告诉主子了。
我恨李准,在这个档口上又给了我一道难题。主子和殿下,我要选谁呢。
我看着主子痛苦的模样,不禁觉得,这也是一种对我的安慰和陪伴。
我再次选择了殿下。皇上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肯放过,还有什么资格成为皇上?只要殿下归来,我便能梦想成真了。
我以为我渐渐的疏远会让主子与我形同陌路,可没想到主子依旧信任我。我很想告诉她,关于皇上的病,太后是查不出什么来的。为什么?大概因为我翻遍了李准的药箱,都没看到半个药单子的踪迹。
皇上已经察觉了,又或是……李准已经察觉了?!
我不敢想,那李准是否也知道了我对他只是利用?
冥冥中感觉,这条路一直在错下去。
玉赤崖之行,殿下告诉我一定要想办法让皇上出兵,我没有想到办法,我感觉我已经想不出任何办法了。
可主子却想到了,她要用自己逼皇上出兵。
再次看到殿下的时候,我已经快迷失自己了。
但凡关于殿下的一切,我都会义无反顾。甚至……痴狂。
也许我对殿下的纵容,就是一种逼迫自己的手段。皇上被抓,殿下的处境却十分艰难。
我发现我快把整个天下给毁了。
被一堆男人羞辱后的我却还不可以死。我抱住了一个路人的大腿,我还没告诉主子真相。我……还不知道殿下对我的感情有多深。
一而再地选择殿下,让自己的罪孽越来越深。与主子交谈过后,我终于放弃了殿下。希望我临走前的选择,能减轻自己的罪孽。
只求……只求下辈子,能和李准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