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八十二》
不可思议...轻松欢愉来得突然,让墨兰微愣又喜。她面上唇角轻扬,眼底浮出盈盈笑意------赵怀遐不是要责备她。她夹着的双肩陡然滚落担着的大石,贴慰地问道,【那你想说什么?】
她的声音柔软得近乎可以掐出温水。
赵怀遐望了过来,眉宇间淡淡地和缓,【..因着三两一碗的药,你觉得自己摔了别人将近半年的米,是不是?】
墨兰如瞳仁遇针缩了一寸回去,她立马笑了起来,如同往常一样,微红的唇瓣似一朵小花,却掩不住淡淡的脆弱,【...是,可这只是一种所感,便如我寻常读的诗文一样...】若使她暴露自己的软弱,她一定坚硬地张开细微的小刺,杀免外来之人的窥探。
她清清楚楚地在表明,这一百五十文,并不能伤她分毫。
可赵怀遐看得明明白白,她被一百五十文刺中了柔软------极力维护自己不受其他伤害。柔弱是她的矛,是她的盾,她用它来当一把锋利的刀,又拿它来保护自己。
不过十六岁而已..
赵怀遐静了一许,避开墨兰的辩词,又不急着答她。反而伸手从小几上拿了一碟酥递到她手边。墨兰见状,只好拾起一块咬在唇中,细细嚼咽,等她吃完了,赵怀遐方慢慢说,他单说吴氏一家。
吴氏家的丈夫做的桐漆买卖,从湖北运漆,到没有桐漆的东南地区卖,从中赚取利润。一年跑上数趟,大半日子不在家,收入颇算可观。
赵怀遐又说到举人身上,他说,【于纳银而言,乡绅们拥有优免之权,这包括举人在内,他们无需向官府缴纳粮银,而商民皆在纳银之中。吴氏的丈夫倒卖桐漆,正是行商,所属纳银之列,他赚了钱买办田地,这个粮银你说他会怎么纳?】
不急于剥明答案,反丢了个问题给墨兰。
她顺着话想了想,摇摇头。与此同时,自然在心中生了两个疑问。赵怀遐并未同吴氏有过交集,如何知道她丈夫做的什么买卖?二来,他也只是一个富家公子,又属病人之身,单单读书,便可知道得这般仔细?
这官府纳粮收银之详情,拿来问大哥哥,兴他也不能知尽答尽。
赵怀遐见她摇摇头,拿着两只澄澄的眸子望着自己,一时天真无辜地像个讨知识的学生。
心里微漾。
他做起一个好心先生,解道,【一两银约八百六十文,有时九百多文,倘若一百亩的田地,需纳银十两,吴氏家有田地五十亩,他需纳银五两对不对?】如果粮银的缴纳只单单照这般简单计算来说明,墨兰此刻之下是明白的,她点点头,赵怀遐接着道,【一个地方上,举人拥有优免亩数,他的优免亩数我们定在三百亩,这时有举人说,只需上交纳银额的一半,便可将农田挂在他的名下..】
像这样的事,在地方上比比皆是,这是最常见的逃缴手法,上下心知肚明,也是各自默许。一个地方有人中举,甚至不需这举人扬声儿,便有乡贤争先‘送礼’来讨好这位举子。
墨兰想了一会儿,懂了他的意思,【...假使吴氏家将这五十亩田地挂到一位举子名下,他只需交二两多给举子,便可省去官府纳银是不是?】
剩下两千文,可以买十三只鸡..
赵怀遐微微点头,【吴氏丈夫省下二两多银,举子赚下这钱,二者皆赢,唯有官府收入少了‘五两’税。】
其实按照春秋两税制来,官府损失的岂止是这个数。但是官府也不愿当一个输家,他们仍可以举杂税之名来征敛额外的部分。天下说,莫与官争,便也是这个理。赵怀遐不说这些,除了不想将一个事复杂化外,二个也是不愿她过于内详。
世间求知,不一定非要在此处磕得头破血流。
墨兰一下听得愣住,她万万没料到,自己一贯瞧不起的举子,竟可通过这种方式而坐收其利。若举子贪心,取七成数,两百亩便有十几两入得囊中...
她又重新看过来,这一回她的眼睛静了一些,【虽是如此,可你不能说吴嫂子家中有做此勾当...】他分明没有见过。
晚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险些灭了,屋子罩来一阵暗淡。
赵怀遐听她道出‘吴嫂子’三个字,黑眸有一瞬微妙的幽暗,他掩饰得很好,墨兰半点看不出来。他轻轻一言,【...这都不重要..】
墨兰不罢休,与他深究,【那什么才重要?】
她的追问令赵怀遐憋住一口气,拮据不语,心头袭上沉重,有些话.....是不到时候不能说的。
【我是想......】他到底要和她说什么呢?银钱的问题很难答么?不回她兴许几日也就忘了...他只是希望她别为这些事入了心肝,郁结添愁,那可是会生病的大事。墨兰看不透赵怀遐在想什么,她按捺住急切,等着他的话,【...记得那晚你讲....世间很大,世间有千千万万人,而人又有千千万万的日子要过,这日子里也有万缕千丝的事。譬如有人将田挂在举人名下,这是一;利用优免之权,使官府损失在籍人的纳粮银,这成了其二。众所周知,天下之根本在于民...在于纳粮纳银之上,有了银子方可维系疆土,维持京城乃至地方上的官府运作。商民们规避纳银,从而导致官府有了巨大损失;当然,此等事情官员们亦心知肚明,他们或许会从别的地方搜刮膏脂又将此补上,或使用手段堵截以勒令人重新缴纳,这便是三了。眼下你只看到一件事,兴许它是事实,兴许它什么也不能是。一个人活在千千万万中,一百五十文只是钱的冰山一角....人也同样如此,看到的,兴许只是他的一面...】
屋里没有半声响,赵怀遐的话徐徐道来,不急不呛,淡淡清透,颇有与他无关之感。他的话里,半个字也沾不到他的身------有异样的清冷。
她听到了所有,纠结一百五十文的困苦,却不了解一个‘全’字。
税目之繁杂,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天下这个词,对她来说,如今反倒是空空的,那里面嵌了星子,却没有装进去一个人。
【你也是么?】她微微一笑,半是好奇,半是试探地问,【..你也只是一面么?】
那本是赵怀遐私心夹带的一句别有所指的话,却被她巧用拿来倒射一箭。
【难道你不是?】
仿佛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一般,墨兰的脸上露出轻柔的笑,她一点也不意外,【我想你师傅一定不是个普通师傅..】
【为什么?】
【如果他只是个师傅,那你得有多聪明。】不出二门,只取书中所学,便可知一通二。
赵怀遐淡淡一笑,凝视起她,【那你怕么?】他问得很认真。
墨兰的眸光自然而然从他身上转落到小桌的糕点上,赵怀遐知意地端起了起来,递过去,盘面边沿有一只素蓝翩翩飞的小蝶。赵怀遐望着它,明知要的人是墨兰,却没有去看她。
这一目光停留的瞬息里,他的眼睛里闯进来一只素白而柔软的手。
顶上的糕被人主动拿去一块。
【去年初见,你就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