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殊途》
再往外窥一点,便只可看到槅扇。新嫁娘不宜起身挪动,她再不好去张望,便把身子收收正,见房里只有云栽与秋江,奇怪道,【露种呢?】
一起来的三个人,怎么只剩两个?
云栽抿嘴一笑,她们仨,自己是个有怯心的,露种年纪小天真得很,秋江嘛...看不清。眼下问露种,那丫头一会儿闲不住,人多时抓不住只好任由着去。给她回话,【在外边儿,要奴婢叫她进来?】
【在外头?】墨兰复道,她点点头,【让她进来好些..】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丫头生性大咧,若真惹了事可不好。
云栽见她是一个意思,便走出去寻她,不承想,露种巧在这会儿跨门入屋,听她声音还甚是开心。
目光一触,墨兰便看到露种领了两个没见过的俏婢进来。云栽还站在飞罩处,这会儿打量人,目光落到右边那个身上,倒是认出是这一个是方才捧镜的婢子。
露种上前行了一礼,跑到幔帐跟前,指着二人道,【姑娘,这二位姐姐是搁这院里伺候的。】
两个女婢穿着蓝衣,腰上同系红带子,梳着一样髻子,脸上欢欢喜喜给墨兰屈膝。
她们俱低眉垂首。
【奴婢杜玉。】
【奴婢月芷。】
【请四奶奶安,奶奶永受嘉福,早生贵子。】
说罢,前一个叫杜玉的女婢,托奉上一只金碗,碗里是红枣、桂圆、花生、玫瑰煮成的甜汤;另一个的托盘上,则是金汤匙、金筷子。
云栽看了眼墨兰,得到示意后,接过红木盘里的甜汤,秋江则取过金汤匙递给云栽,又与露种撩起两侧花帐,方便云栽喂吃她。
墨兰吃下一颗喂来的红枣,见她二人还跪着,便略一抬手请她二人起来,杜玉却把头摇摇,回话道,【回四奶奶,这是规矩,从前大奶奶嫁过来,家里也是这样过,奴婢们跪着不碍,您安心,先吃着,等吃完了】她分一眼与月芷,二人俱是笑,【若有喜钱赏给奴婢们沾沾福气,奴婢们谢过您,再起也是不迟。】
主仆四人给这一席流利话,好生给震住。墨兰尚还可,听完笑了一瞬,云栽三个给震得局促起来,两个呆了一晌,另一个拿着金汤匙停在半空,愣是忘了喂。好在赵家的女婢规矩极好,说完话,眼不偷瞧头不抬,才将她们这一番宭相没瞧在眼里。
墨兰抬袖碰了一碰云栽,冲她一顿安抚。
一碗甜汤垫下去,原本饿得略有些软绵的身子这会儿好了许多,秋江依规矩把喜利放在托盘上,两个人磕过头才起来。墨兰见她二人规矩极好,相貌亦是不错,不由借机问了一问,【平日里,是你们在屋里伺候?】
杜玉道,【公子不大乐意,只叫我们递些小物拿几件东西,伺候的多,还是魏易跟在身边多些。】
不叫女婢贴身伺候?墨兰内心狐疑,她观二人身段模样也是不俗,从前在家便有听过,大户人家的公子,在成亲前,多会放上美婢叫他们收了用。盛家是管得严,但仍挡不住三哥哥爱与他的女婢调笑。
至于什么是收了用,那她也不是十分清楚,多是人云议之,听个名头罢。
墨兰没问出什么,柔面浅浅一露和善,【想我初来,恐怕在事情上,还要多劳烦指点。且我这几个婢女,稚嫩无用,也是要劳你们领着教导。】
云栽等人见说到自己,忙垂了头下来。
杜玉月芷听了,互看一眼,即说不敢。说是稚嫩无用,却都是贴身之人,她们怎真的会拿话作了令,去指教什么,【俱在主子跟前当差,奶奶说指教,奴婢们可当不得。】歇下一晌,思虑外头正忙着用人,躬身道,【奴婢们有事在身,前头的喜宴一时半会结束不得,请奶奶多歇息,若有其他事儿,可交代外院守着的曾黎去办。】
临走之际,心细的月芷对着云栽等人微笑,她说得温和,【你们也别怕,饿了渴了,只管去厨房要,那些嬷嬷妈妈绝不敢拦,若有哪一个不知事拦下了,即去找管事,告诉我们也成;大奶奶早打过招呼,让你们别拘着,若有哪件事叫你们为难了,告诉她,她即遣人料理了。】言罢,朝墨兰又一福身,【四奶奶,奴婢告退。】
见二人都走了,云栽才敢呼出一口气,见她不住抚着胸口,墨兰漾起笑容,打趣道,【吓着你们了?】见三个都点点头,安慰道,【她们年长,见识多,自有几分不同,待过两年,你们历练出来,也会和她们一般无二。】
这话假是不假,但谁又真的能同别人一样?即使做同样一件事,每个人都能做出不同来。
【姑娘说得好听,像奴婢...可就成不了那个样儿..】露种搅着腰上红带子,对墨兰撅了撅嘴。
秋江笑她撒娇,忽地她眼里似乎蹿掠了什么影儿,趁着云栽闹露种的时候,走到飞罩那儿一寻,看到个少年人,他猛地蹿出来,把秋江推得退了两步。
哎呀一声,引了墨兰她们三个。
那少年自知失了礼,正窘着,转首一看吓到了屋里人,马上就拘谨起来。把手背到身后,心想自己太鲁莽了,秀净的脸面微微泛红,他抬手挠了挠,往中间床上绿衣的人不住睇眼。
今日宾客多,墨兰不知他是何人,面上仅噙些许笑意,上下将他打量。
一双绣面靴子,半灰暗纹外衣,里头一件红色袍子,腰上缀着香囊玉佩,梳着辫发。衣饰等物不像寻常,可能也是哪家、或者赵家的小公子...
墨兰思定后,笑意多了起来,问他,【为何来我这儿,是迷路了么?】
少年人见她主动说话,心头的紧张微散,打开笑容,学着往常大人打揖,自己上前躬身拱手,自报家门,【弟弟津元,拜见四嫂嫂。】
原来是那人的弟弟,墨兰更加好脾气起来。瞧他装的一副大人儿样,虽觉好笑,但为顾忌他的自尊,便悉数隐在笑容后。她亦举起双袖,往前推了推,权作回礼,【四嫂..多谢小弟。】
与一个小少年这般正经,真真头一回,让墨兰觉得越发好笑。她做罢微微用袖口掩起唇,让露种拿些瓜果给他,又问他,【你几岁了?怎么不在前头吃席?】
赵津元答道,【过了下月,便满九岁。】他谢过露种,见四盒里是红枣龙眼,一旁的黄橘甚是惹眼,伸手抓来,【来之前,小娘嘱咐我要规矩,不能给父亲母亲添乱..】
是个庶出... 墨兰了然,不露声色,反倒更显亲切。同为庶出,她心里自然十分明白出身所带来的差异,有多么地令孩子敏感。并不再追着上一个问题,她含笑问道,【之前一直住在这儿么?】
云栽早搬来一只凳子,让他坐近些。
赵津元拿着橘子,指甲尖刻进橘皮顶结处,从这儿片片撕开,对墨兰的问话摇摇头,【咱们都在岳州,四哥身体不好,才来的京城。】他其实不是很明白,只听小娘提过是一个道士的话。【四嫂也是一直在京城嘛?】
拿她的话来问她。墨兰舒缓眉目,柔柔笑开,视线落到他剥开的橘子上,果肉黄黄,一瓣一瓣开着,她觉得和孩子逗一逗也没什么..
便悄挽起袖衣,把手探到帘帐外。赵津元不察,他正认真除着果肉上的白络,等看到一只手偷走他的一瓣橘,猛地护住,已然来不及,橘子已然叫墨兰拿走了。
【四嫂也一样,是后来到的京城。】
帘帐又如先前一般合上,帐面如水波,不住轻晃在赵津元眼前。里面的人微微挑起眉梢,描了红晕的眼角油然生起一丝盈盈------为偷袭得逞的自喜。
赵津元剥着橘子的手指,在这张面庞前松了,胭脂红粉,像极了碧叶里刚冒尖的小桃花。他发怔,也不知所措,毕竟,他没有见过如明光发亮的脸庞。
露种看不过眼,她家姑娘怎么能去欺负一个年岁小的呢?帮衬着又拿来一个橘,【喏,再拿一个,咱们坐远些,这下看还能不能抢到?】
黄灿灿的摆在他跟前。
赵津元却别扭起来推手不要,这让露种奇怪,她弯腰低头一看,只见他眉毛挤在眼睛上方,像是生气又不像,颇见怪异,橘子拿到他跟前,引诱道,【怎么啦?姑娘抢你一瓣橘,不至于就生气吧?】
【没有...】他摇摇头,反倒把腿膝上,剥好的橘子全给了露种。手上有黏黏的触感,他拍了拍,给墨兰笑道,【我得走啦,嬷嬷恐怕在找我。】
来得快,走得也快。墨兰本还想借他多问问赵家情况,有几个人,又是哪些人,可赵津元走得飞快,拦都拦不住,不由暗暗一叹。
想到等下要和那人见面。
墨兰在床上坐立不安,这种不安可不好当着云栽她们的面儿宣出于口,她压着紧张心绪,把一瓣橘子塞进口中。
甜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