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殊途》
睁开的双眸里尽是泪影,埋没了期待下渐渐涌来的黯然。她感到在父亲刀子般的话语里,可以被刺到麻木,甚至还能泛起轻松的平静;似乎是天生的反抗之心,越是叫人这般压着打,她越是腾升起不屈的心气。
抬起眼帘,水眸里又一如既往-------是四月里亮过刀子的冷冽锋芒,坚硬得宛如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父亲说得对,都是女儿自己选的路,女儿绝不后悔!】
她把最后一眼留给了林噙霜------眺过嫡母的肩,木门那儿早已空无一人。
在泉州的时候,她很快乐,有一双大手,很温暖地一直握着自己,没有松开过。
泉州、泉州、她念念不忘的泉州。
芙蓉死了
刺桐给她种死了
她以为的幸福、以为的爱,许也是一并死了..
【...走吧..哥哥】
今日也一袭紫衫的长枫,立在二门边上,他交叠着手心绪复杂,深知婚仪之日的礼节不能违。可等妹妹穿了嫁衣临到眼前,他眼中早已蕴了泪,往昔历历在目,从前一个不丁大的丫头,还成日娇娇地喊着他哥哥,会笑他会念他,今日芳华葳蕤就要给别人家采摘去了..
他几乎没有思考地跨下台阶,在墨兰跟前半蹲下身子;旁边的嬷嬷唬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往后的主家看了一眼,夹着眉头,小声儿连呼不可。
长枫却做了没耳朵的,撑起架势,【来,哥哥送你出阁。】
让哥哥亲自送你出阁,这一段路,送别的路,他亲自背着去。
墨兰听闻在耳,未语而先凝泪,躲在扇子后头,不敢哭。闹过也好、嫌弃也好,一母同胞的兄妹,终究被亲血缘紧紧拉在一块儿,这份感情,别人谁也替不了,别人谁也不能是。她自知不合规矩,旁边的嬷嬷也分毫不让地拉着她,可这会儿,她即要出盛家,谁的奴仆可再辖制于她?不合规矩的事儿,她盛墨兰做得不差这一件。
当下一甩袖子,不顾嬷嬷吃惊的脸色,扶上长枫肩膀,将自己靠过去,长枫双手绕到身后,托起妹妹双膝将人背了起来;秋江年龄稍大,在最身侧跟着,顾不得边上嬷嬷是个什么脸色,忙不迭垂首替墨兰整理后头的裙摆。
长枫走起每一步,扇面没遮住的空隙,屋檐、白墙、瓦片,青阶绿花,将这个家,从她身上一寸寸剥下,她痛着,冷风刮到面前,吹走兜搂不住的泪。
今天,让她把一切都留下。
【哥哥...】她伏在肩头,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兄长,透着无尽不舍,她越喊一声,越是有尖锐的伤悲刺进心里,【哥哥、三哥哥..】
把长枫喊得心里酸疼不已,连答一声都应不出来。
出嫁,是一个女儿家难舍的离别,她们要别父母、别兄弟、别姐妹,别自己,别一个眷恋不已的家。
【我把娘交给你。】
墨兰语中的伤感夹着前所未有的沉重,轻轻落到长枫的心里。隔着轿帘,长枫握着妹妹微冷的手,久久不放,他仰起红鼻头的脸,用袖子擦去眼边的湿润,紧紧地、再紧紧地握了一把,【我答应你...】这才放开妹妹的手,亲自整理好轿帘,【...好好地,哥哥愿你花好月圆,两心一意永同归,恩恩爱爱永不疑,良缘并蒂。】
长枫的声音落到鞭炮里,他站在一旁目送接走妹妹的迎亲队,一路看她远走转过街角,再也看不到一丝丝红影儿。门上挂着红灯笼,门边除了系着红带的奴仆再也没有旁的人,十月里的风吹着爆竹炸过的碎红到了他的脚边..
站在门下的嬷嬷遥望那道背影,心里倒有几分同情,折身回来,轻声儿道,【回吧,三公子..】
身影没动,他突兀地问了一句,
【我妹妹她得人喜欢么?】那嬷嬷听罢,一语未发,不好答话,毕竟她还是葳蕤轩的奴婢。这会儿又听长枫叹气一般,【其实就是个傻人... 明明在这个家顺服一点,便可讨人欢心...】
天下有几人,能争着争着,争出一条荣耀路?
说完他笑了一声,转身回去家中,走在宴席的半路上,碰到自己屋里来寻他的小厮。小厮喊了声三公子,急色急脑地附到他耳边一阵悄语。
长枫犹感天旋地转,满堂宾客欢声语里,他拔腿便往后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