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殊途》
这会儿,婆子送来煎熬好的药,墨兰让了身出来。她一旁看着周雪娘喂药,一勺药汤,一半喂进嘴里,一半倒流下来,淌过嘴边滴落白色里衣上,污浊一块,墨兰看得心煎火燎,又奈何不得。
她没有见过林噙霜的狼狈模样,自有记忆,她的娘,一直梳着好发髻、戴漂亮的簪钗,傅粉抹脂,纵柔弱无依,但依然姿态有仪,婉笑盈盈得模样,很是幸福。
墨兰难受,揪住自己衣领,好似揪住一颗心。她别过头往外头走,屋里似乎灌进了凉风,致使她颤颤捂起脸,良久良久,放松下来舒出一口气。她从窗口望着天,上头的月亮圆却未圆,散发着淡淡光晕..
这颗月亮底下,父亲安睡了吧?他或许是一个人.. 或是在大娘子屋里,又或许在哪个姨娘那儿歇着了..
明明前段时日还很相爱的人..
此刻一个病得不成样.
另一个像陌生人睡在别处,一觉到天明。
墨兰望着月亮,被自己衍想出的念头吓到了----何等悲戚而又凉薄,这念头多么可怕,她胆战心惊,甚至慌乱无措地奔回榻边。
她不信佛教,也不怎么喜欢菩萨,她站在榻边,手按在胸口处,念了几遍娘,只盼那药可以管用。
尽管墨兰诚心有求,林噙霜却是病得汹汹,足足有四日才渐渐好转。婢女扶着林噙霜靠在床头,让到一旁,叫周雪娘好到前头来,一个女婢端来药罐,另一个先奉了一碗粥,周氏拿在手里,哄着人道,【小娘先垫些食。】
林噙霜昏沉,不时去按头,苦痛地一声长吟后,听见外头的热闹,虚问来,【外面什么事儿?】
周氏的目光含了别样,先喂两勺粥,才再林噙霜的催促下,吞吞道,【备受涵仪呢,赵家......下婚书来了。】
婚书一下,女儿就是别人家的了..
林噙霜恍恍然一怔,想到她爱护了十来年的闺女要离开自己,瞬间揪起一颗心,酸楚地滚下一行热泪,抽噎地哭起来。
她身体还没痊愈,经不得大恸,这一会儿功夫的哭啜,肩背的衣领处,已叫冒出的汗水弄湿;周雪娘没有法子,见哄劝不能好,便放下碗自己拿帕子替她擦,一面又让女婢去取干巾过来。
傍晚时分,天边淡淡红霞,到了林栖阁的窗台,只剩郁郁的黑色。屋里掌上灯,明暗不匀,婢女各司职位,正是幽静,外头却一阵极快的脚步声前来,婢女们一听声音,即知是三公子。林噙霜不许阁里的丫鬟扮妖作娇,但也挡不住她们见年轻小公子眉目弯弯。
长枫掠风似的进了屋门,七月里热,他一进屋,宛如进了自己院子,长衫一脱扔给了婢女们。他长相俊俏,一笑下更是得人喜欢,婢女接了他衣服,眼睛一抬,脸面就红了。按理说他常来,丫鬟们不该是这个态,只是今日赵家来行纳征礼,长枫作为兄长,穿华衣戴宝冠,样样以礼收辍,加之他长相偏盛紘的斯文白净,妥妥一俊俏公子。若往日是轻风流,今日便是大家贵气。
只是一到里头来,又跳脱了起来。
周雪娘见他撩帐入内,又是摇头又是好笑,自己则把那几个不稳重的丫鬟瞪了一瞪。
【给娘请安。】
周雪娘取来凳子,放在床边让长枫坐下。
【不是有宴,来得这么早?】
长枫笑道,【有爹和大哥陪着,我脱身下来寻些自在。】
林噙霜拧起眉头,不悦起来,【就为这?】
长枫一见母亲脸色,便感到头大,【娘也知道,席面往来推杯换盏,几个顶得住?儿子怕多喝了头疼..】主要还是盛紘这个大家长在,他哪里能得片刻自在。
【喝酒了?】林噙霜看了看儿子的脸色,【少喝些好,若头疼就回去睡,到我这儿来瞧什么?】
长枫笑着摇摇头,也拉过母亲的手,这个动作宛如在寻找依靠一般,兄妹俩个也不知是谁学的谁。黄汤下肚,难免让人话多了起来,长枫过来,就是想和林噙霜说说今日的下定礼。
他一个是要嫁妹妹心里难过,想要说话。
二个,是娘身为妾室出不得席面,想要她听听。
才不是那拙劣的借口,脱下来寻自在...
今日过纳征礼,其实与袁家那次并无多大不同处。一雁一羊,十坛定酒装在金坛里,大红的绸布扎着,搁架上抬进大堂;诸如其他的贵重首饰、衣服、薄纱绸缎。金玉笔架等一一送来,自然少不得鲜果、果脯面点,香、烛等物。赵夫人为求好个寓意,按照老人家的习俗说法,又在每一样里放上柏枝桃枝一对。
一喻平安、二喻白头,三喻福长久。
【这里头规矩多,先是赵家遣着嫡子作涵使送来聘礼,家里是又铺床又置香案,跪接跪送后还得读婚书。】长枫数了一通记下的聘礼,这会儿他才来精神,搬了凳子凑近了去,【这书仪我可仔细张了眼,大姐姐那会儿只见人家用纸写上,封了蜡来,他家倒用了两块木板..】
长枫摇摇头,对赵家只用了两块板的做法不满意。
周氏一旁笑,惹来长枫奇怪,【公子年纪小,这书仪版木非千秋木不可,就是取意千秋;并且这长尺广寸都得与来的婚书木函一样,一尺二即十二月十二时、五寸即五行、三分则是天地人,一分一毫都差不得,要费的功夫不少的。】
【还有这个缘故在,是我的不懂。】长枫一笑。
【那婚书可瞧了?】
【堂上有读,我记得一些...】听得母亲问,他来了精神,【婚书前头大略是赵家上祖某某王爵,夫人沈家某某之女,又详说了几位长兄官职,再说他的次子,素来病弱,少有敏智,性情宽厚...娘听着..】说到重点上,长枫故意咳嗽两声,站起来朗朗而念,【光阴相接,闻公有贤女,淑性茂质,善懿纯美,特欲使子为门闾之宾。】
林噙霜憔悴的脸色,此刻欣慰一笑,略带些潮红出来。赵家,没有将她女儿低看..
【好、好,还有什么?】
【还有啊...】长枫想了想,坐回凳子上,【噢,还送来一匹马,父亲瞧见,久未有色的脸上倒露了几分喜色,我便去看了看太太,果真太太脸上不好看,阴沉沉的,可见这马来的也不一般。】
林噙霜躺在床头,与周氏相视一笑,嗔怪了长枫一眼,【你呀,这会儿还注意王氏是什么样的脸色,那叫但马,毛毡盖覆在马脊上,更不施鞍,又以周裹一方色帛装饰。此礼最特殊处不在于马,而在于我朝复此古礼的,不过同书太子、亲王纳妃;如今婚仪删繁从简,这但马礼更是寥寥无几可见,对方肯行此礼,不仅是看重你妹妹,还是尊重盛家。】
长枫唔了一声,接过周氏递来的茶,他喝了酒,又说了好长一段话,此刻茶来正好解渴,便饮得盏尽,周氏只得再给他提来一杯。
【娘可好些了?】
外间周氏一放下壶,便见墨兰带了云栽秋江来,今日是她的喜事儿,她反倒穿得素淡得很,不如以往,身上总爱套些淡红浅红的衣裳。
【姑娘来啦,三公子正在里头说话。】周氏扬手让她进去,下午她来得不巧,林噙霜喝完药睡下,她待了没一会儿就走了。
【说什么呢?我在外面听着都高兴..】
墨兰笑着说话,眼儿往床头一睇,痕迹不露地打量一看,见母亲靠在床头,脸面不似之前憔悴苍白,复了些红润活气,暗暗松了紧压的心,撩起衣裙,坐到床榻边。问候了林噙霜,仰面一转到长枫跟前,看他十分开心,便把水眸微眯,轻轻一嗅,故意捏住鼻子,【好难闻,哥哥你都没洗澡。】
长枫刚续上茶水,还没喝,听到妹妹说他臭,立即垮了脸,【不会吧?】他抬袖四处闻,明明只有熏香的味儿。【我怎么可能会臭!?】
云栽悄悄抿嘴偷笑。
摆明了在捉弄他,林噙霜无奈这儿子有时的傻气,拉过女儿问她,【听你哥哥说,那四公子要你一幅画像,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他?】
【娘还不知道我的,我性子急,已回了他。】
【哦?】这让林噙霜很是惊奇。
正脱着衣裳的长枫,插上话来,【一个下午,你就画成了?】少说也得画个几天,画废个几张,再从里头挑张好的送去。
他卷了衣袖,推去婢女拿来的新外裳,到了妹妹跟前,调侃起她,【嗳,就不怕匆笔露丑,人家嫌你难看呀?】
墨兰见兄长明晃晃的打趣,着实可恶,想起画上的恶作剧,她又细细地想笑。秀眉一扬,抿过的唇红艳艳,她一边理着帕子一边笑吟吟,【受函仪已过,答婚书他家已收,就是丑...】她伸出一个指头在兄长跟前再三摇着,【也是不能了。】
长枫知她素来有些刁钻劲儿,颇难伺候,平日对着自己捉弄倒也罢了,可别还没嫁去,就把这性子使到别人身上,遂谨慎地问道,【你...画了什么?】
墨兰迎着母亲哥哥的目光,一撇柔笑,答来,【除了妹妹我,还能有什么?】
礼尚往来罢了
那日在赵家园子里,被那个人恐吓了一回,她嘛...自然.要回些礼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