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殊途》
过了月洞门,周雪娘收下伞提在手中。长廊由白墙分隔两侧,她们走在左侧这边,背面那端坐着几个婆子丫鬟,她们正乘阴凉、闲八卦,说得正巧是山月居。
【厨房那个粗使婆子的孙女...】
其中一个问,【哪一个?】
【哎呀,老五家的,你们还不知道呐?她家孙女原在山月居做着修剪花木的差事,前几天寿安堂老太太吃了一道羹,连赞了不错,打着她家赏,这一赏,便把那小丫头提到寿安堂当了差咧,别人想都想不来。】
【这我知道,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这回雀飞高枝,做了寿安堂二等丫鬟,还给改了名儿,叫翠微。】
【是她是她,这老五家的孙女真真走了狗屎运,旁人哪来这个福气。】
突然有一个尖尖的女声笑道,【好的是四姑娘运气,嫁个病公子。】
林噙霜闻声在耳里,颦起秀眉,往如意花窗边来了几步,驻足侧看,见几个老的小的围在一块儿坐着。
【那赵四公子怕是不行了,人家急着冲喜哩。】
【嗳,这我也知道,城东那儿的吴大夫去替人瞧过病,是病得要死的。】
【唉哟,多晦气,什么死不死的,四姑娘还要嫁呢。】
婆子丫鬟一阵哄笑,里头一个年轻的嘘上一声,添接上话,【上上下下哪一个不心知,什么嫁不嫁,就只差临门一脚去做寡妇,这样的福气旁的姑娘要都不要,四姑娘偏当个宝捡来。】
【哎呦哟,这损嘴..】
众奴笑而不止。
白墙上花窗方方正正,小巧得很,隔着花纹暗影,切碎林噙霜那张秀丽面容,那上面阴沉密云,一字不落地全入了耳里,云窗上的一条线映在她的唇上,活脱脱地像封住了口。
周雪娘使劲儿地冲她摇头。
没有盛紘,她在盛家什么也不是..
一只手掐在周雪娘的胳膊上,周雪娘忍着掐进来的狠劲儿,抿住唇,咬着一个音儿也不出,眼睛再抬起来,便见林噙霜一贯貌美的脸目,狰狞狠厉,前所未有的毒恨,一双眸子烧起了火。
周雪娘惶惶,如今林栖阁式微,怕她听得越气,叫嚣开来,又将折面,到时候,叫这些碎嘴的奴才嚷嚷,不仅四姑娘听来伤心,恐怕要连累到三公子。
就在她人想提示一二时,林噙霜突然松懈了手上,一身的力道散尽,便瞧着她转过身,手又叠上那只被门夹过的手指上。周雪娘近来跟前服侍,时常可见林噙霜的这一动作,却不知,是怎地一个意思..
回到林栖阁,林噙霜像过于疲累一般,只跨过台阶,便再也走不动。
院里站着长枫,十七八的年纪如春树琼枝,茂茂而荣,此刻他打着扇子转过身来,冲人一笑,却叫林噙霜鼻头微动,一个没克制住,已叫帕子捂住嘴。
她若得六十载寿龄,失去------便是她所有的前半生。
幼时逢家中巨变不见爹爹亲人、少时流离在外与母亲生别,来了盛家谨慎小心,亦不得不作别嬷嬷,一样一样舍出去;而今,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好字,是她的全部。
-------还是她汲营保护、没被争夺走的。
如今叫唯一珍放手上的闺女挣脱她而去,这份突袭来的缺碎,连同往日压抑的悲戚决堤,一瞬冲垮了她日积年累的驻防。湿热的泪珠子从眼眶边,如同一帘瀑布挂下来,顷刻弥消去脂粉的红,苍苍的白色肌肤,可见的憔悴,眼窝底下是几夜没睡好的青黑。
周雪娘支撑着她,耳际的一声一声哭,连带周雪娘都给勾起故往愁肠。
林噙霜捂住帕子大恸不已,双肩抽缩,一口气不及一口气,这会儿哭得透不过来,一经抬头,便觉脑门晕眩;止歇不住去捶压山石般的胸口,人已失去平衡,往一旁斜倒了去。
只亏得长枫赶得及时,双臂横伸,才万幸没叫他娘摔在地上..
人不病则万事好,一旦有点什么,身子撑不住了,好似天塌了窟窿,哗哗地淌出个汪洋来。林噙霜这一倒,躺在床上几个时辰都不见醒,待到晚饭时,整个脸面潮红,才急去请的大夫,这会儿已是高热了。